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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他掀開馬褂,從腰帶上去取鑰匙──鑰匙表示權威,大而至於「神機營」、「內務府」,被指定為「蒙明」,即表示賦予首腦之任;小而至於一家大戶人家的管家──或者像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都以掌管鑰匙為實權在握的鮮明表示。只是鑰匙甚小,不足以顯示其權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麗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勝」,弄些根本無用的鑰匙拴在一起;甚至弄個大鐵環串連,拎在手裡「鏘朗鏘朗」地響,彷佛「牢頭禁子」的用心,只要拎著那串鑰匙一抖動,就足以懾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見鑰匙之重的,卻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鑰匙,用根絲繩子穿起,掛在腰帶上;此時往外一拉,以身相就,湊近一個書箱,打開來取出一大迭紅簿冊;胡雪岩遙遙望去,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奏稿留底」。

  檢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鏡細看了一遍,方始發問:「雪岩,你說此案未了;未了的是甚麼?」

  「請大人再檢當時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時無從檢取,左宗棠答說:「想來你總清楚,說給我聽吧!」

  「是!」胡雪岩倒有些為難了。

  因為當王有齡苦守杭州時,主要的餉源是在紹興;而在籍團練大臣王履謙,卻不甚合作。同時紹興有些擅于刀筆的劣紳,包圍王履謙,視王有齡以一省大吏征餉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無形中官民之間竟成了敵對的局面。

  因此,紹興府知府廖宗元的處境極其困難;當長毛由蕭山往紹興進攻時,官軍的炮船與團練竟發生了衝突。兵力懸殊,寡不敵眾,廖宗元的親兵被殺了十二個;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頭。這本來是應該由王履謙去彈壓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觀。不久,紹興淪陷;廖宗元殉難;而王履謙則先期逃到寧波,出海避難在福建。紹興不該失而失,以及王履謙的處處掣肘,不顧大局,使王有齡深惡痛絕,在危城中寄出來的血書,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岩亦就因為如此,耿耿於懷,一直想為王有齡報仇雪恨。

  當然,就是胡雪岩不作此想,朝廷亦會追究杭州淪陷的責任,不容王履謙逍遙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閩浙總督慶瑞奉旨逮捕王履謙,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審問,複奏定擬了充軍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請,算是為王有齡出了一口氣。

  可是這一案中,首惡是紹興的富紳張存浩,誣賴廖宗元所帶的炮船通賊,以及殺親兵、打知府,都是他帶的頭。左宗棠在複奏中說,「張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嚴緊,挾忿懷私,膽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應俟收復紹興府後,嚴拿到案,盡法懲處。」

  如今不但紹興早已光復,而且全浙亦已肅清。可是嚴拿張存浩到案一節,卻無下文。胡雪岩所說的「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為難,卻是一念不忍。論到亂世中人與人的關係,誰負了誰,誰怎麼虧欠誰?本就是難說的一件事。事隔數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餘生;似乎應該心平氣和,看開一步了。

  他這臨時改變的心意,左宗棠當然不會猜得到;便催問著說:「既然你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說吧!不要耽誤功夫。」

  這一下他不能不說實話了。口中談著,心中又湧現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談完原來的想法以後,接著又說:「張存浩雖可以請大人寬恩饒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應該將功贖罪;罰他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當然可行。」左宗棠問道:「此人家道如何?」

  「從前是富紳;現在的情況,聽說也不壞。」

  「那好!我來告訴薌泉,轉知紹興府,傳他到案;責令他量力捐款,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這樣,于公於私都過得去了。至於兩次殉難的忠臣義士,善後局採訪事蹟,陸續稟報;亦要請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當然。這件事我在動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說:「你再講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牽連,彼此有關的大事,胡雪岩從馬新貽的新命下達,浙江政局開始變動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庫;無奈蔣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連連拱手,要求「繼續幫忙」。胡雪岩最重情面,不能不勉為其難。

  「如今不同了。」胡雪岩談過前半段的衷曲,接著又說:「大人命我長駐上海,要糧要餉要軍械,緩急之際,惟我是問;這個責任太重,沒有餘力再為浙江藩庫效勞了。」

  所謂「效勞」,就是青黃不接之際,得要設法墊款。左宗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卻有不同的看法,「雪岩,浙江藩庫每個月要撥我十四萬協餉,由你的錢莊轉匯糧台。照這樣子,你代理浙江藩庫,等於左手交付右手,並不費事;何必堅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說,「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庫,對我有利無害;有款子收入,隨時可以撥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調度也方便。」

  「不!」胡雪岩說,「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調,歸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庫;其次,惟其管了大人這方面的供應,我要跟浙江劃分得清清楚楚。萬一將來有人說閒話,也不致于牽涉到大人的名譽。」

  「承情之至!你真是處處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堅持,我關照薌泉就是。」

  得此一諾,胡雪岩如釋重負。因為整個情況,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閩之師的協餉雖已減去六萬,對浙江來說,仍然極重的負擔。新任巡撫蒞任後,自必有一番新猷展布,縱橫有百廢待舉,光是整修海塘,便須一筆極大的經費。眼前霜降已過,河工是「報安瀾」的時候;一開了年,可就要立刻動手了!不然從「桃花汛」開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漲,可能招致巨禍。那時藩庫,豈是容易代理的?

  當然,海塘經費他可以表示無力代墊;但如馬新貽說一句:「那末福建的協餉請胡道台的錢莊墊一墊」;不論于公於私,他總是義不容辭的吧?事實確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庫,他亦仍得為左宗棠墊款。只是同為一墊,說法不同。

  在浙江來說,既是代理藩庫,理當設法代墊;在左宗棠來說,胡雪岩是為浙江墊款,他不必見情。這一來落得兩頭不討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協餉,跟他情商代墊,那是私人急公好義;馬新貽會感激,左宗棠亦會說他夠朋友。而最要緊的是,浙江藩庫向他的錢莊借款,有擔保、有利息,不會擔甚麼風險。

  「還有甚麼事?你索性此刻都說了吧?」

  「不敢再麻煩大人了。」胡雪岩笑嘻嘻地說,「其餘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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