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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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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豐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貪縱不法,又得罪了勢焰薰天的「左師爺」,因而為左宗棠主稿上奏,嚴劾樊燮,拜摺之時,照例發炮;駱秉章坐在簽押房裏聽見聲音,覺得奇怪。看時候不是午炮,然則所為何來? 聽差的告訴他說:「左師爺發軍報摺。」 左宗棠在駱秉章幕府中,一向這樣獨斷獨行;因而又有個外號叫「左都御史」——巡撫照例掛兩個銜:一個是兵部右侍郎,便於管轄武官;一個是右副都御史,便於整飭吏治,參劾官吏。而「左師爺」的威權高過駱秉章,稱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聽他的。這一次參劾樊燮,駱秉章事前亦無所聞;此時才要了奏摺來看,措詞極其嚴厲,但也不是無的放矢,譬如說樊燮「目不識丁」,便是實情。既已拜摺,沒有追回來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時朝廷正倚任各省帶兵的督撫,凡有參劾,幾乎無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職。只以左宗棠挾有私怨,大為不服;便向湖廣總督衙門告了一狀,又派人進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牽連到駱秉章,說湖南巡撫衙門是「一官兩印」。 這是大案,當然要查辦。查辦大員一個是湖廣總督官文;另外一個是湖北鄉試的主考官錢寶青。官文左右已經受了樊燮的賄;形勢對左宗棠相當不利。幸虧湖北巡撫胡林翼,與官文結上一層特殊的關係——官文的寵妾是胡老太太的義女;所以連官文都稱胡林翼為「胡大哥」。這位胡老太太的義女,常對官文說:「你甚麼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甚麼事都託付給胡大哥,包你不錯。」官文亦真聽她的話;所以胡林翼得以從中斡旋,極力排解,幫了左宗棠很大的一個忙。 「總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雲,兩年之間,因緣時會,得任封疆,其興也暴;應該虛心克己,以期名實相稱。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敗名裂!我甚為筠仙危。」說到這裏,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儼然,出語亦有很冷雋的時候了。前幾天有人到營裏來談起,說郭筠仙責備『曾滌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錯保了一個毛寄雲』。這話傳到曾相耳裏,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養,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對人說:『毛寄雲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錯保一個郭筠仙!』針鋒相對,妙不可言。」 左宗棠說完大笑。胡雪巖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裏在想,郭嵩燾做這個巡撫,可說四面受敵,虧他還能撐得下去!看起來是一條硬漢;有機會倒要好好結識。 左宗棠卻不知怎麼,笑容盡斂,憂形於色,「雪翁,」他說,「我有時想想很害怕!因為孤掌難鳴。論天下之富,蘇、廣並稱,都以海關擅華洋之利。如今江蘇跟上海有曾、李;廣東又為曾氏兄弟餉源。郭筠仙雖然官聲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飲水思源,以籌餉之功,極力維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勢,我的處境就太侷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這番話,左宗棠說得很鄭重,很深;胡雪巖亦聽得很用心,很細。話外有話、意中有意;是有關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關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爾回答,便以同樣嚴肅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遠;要讓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請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說,「不足為外人道。」 「當然!」胡雪巖神色凜然,「我不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巖欠一欠身子,「等著見大人的,只怕還很多,我先告辭。」 「也好!」左宗棠說,「以後你來,不必拘定時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還有,剛才我跟你談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勢再說。」 ▼第九章 局勢的發展,實在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鴻章部下郭松林、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李鴻章及常勝軍戈登合力猛攻之下,於四月初六克復;接著久守鎮江的馮子材進克丹陽。大家都以為這兩支軍隊會師以後,一定乘勝西趨,直撲金陵,為曾國荃助攻。哪知李鴻章儘管朝旨催促,卻以傷亡過重,亟須整補為名,按兵不動。這是為左宗棠、胡雪巖所預料到的,李鴻章不願分曾國荃一心想獨到的大功,有意作態。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夢囈的「詔令」,說「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過了兩天,「天王」服毒自盡,實現了他「上天堂」的諾言。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歲兒,名叫「洪天貴福」;稱號喚做「幼天王」。 消息外傳,都知道曾國荃成大功在即,頗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還鄉」,作亂後重整家園之計。而京裏重臣、京外督撫,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國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國十餘年的積聚,盡萃於「天王府」,足可用來裁遣將士,恢復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於江南及湘軍,但應解的協餉,可以不解,就等於增加了本地的收入。 像左宗棠就是打著一把如意算盤,認為曾國荃一克金陵,廣東便將復成浙江的餉源。他曾跟胡雪巖談過,到那時候,要專摺奏,派他到廣東去會辦釐捐。胡雪巖口頭一諾無辭,其實不當它一回事;在他看來,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掃左宗棠的興,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 在李鴻章所撥借的炮隊協攻之下,曾國荃所部在五月底攻佔了「龍膊子」,其地在江寧城外東北的鍾山之巔,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無策了。 曾國荃用兵,獨得一「韌」字;苦苦圍困到這般地步,要韌出頭了,更不肯絲毫怠慢,下令各營,由四面收束,直往裏逼,逼近城下,晝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無時或已的炮聲,遮掩他掘地道的聲響。 金陵圍了兩年,曾國荃從朝陽門到鍾阜門,挖過三下多處地道,有時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隨死隨埋,叢葬其中;有時是為長毛所發覺,煙熏水澆,死者論百計。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內的士兵,忽然發現一枝長矛刺了下來;其實是長毛行軍休息,隨意將矛一插,而官軍輕躁沒腦筋,使勁將那枝矛往下拉,長毛始而大駭,繼而大喜,掘地痛擊,功敗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貴州人,也是曾國荃部下高級將領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為孤立其間,不能不格外賣力,免得遭受排擠。曾國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銜記名總兵,派他經理營務處。此時再挖地道,由他與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共同負責。 從六月初八開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藥,可以作最後的攻擊了。曾國荃問部下諸將:哪一營「頭敵」;哪一營「二敵」? 諸將默無一言。便按官職大小,個別徵詢。官階最高的是蕭孚泗,已經補上福建陸路提督,他依舊沉默;便只好問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願打頭陣,但要朱洪章撥一兩千精兵給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來當頭。」事情便這樣定局,還立了軍令狀,畏縮不前者斬!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藥。地道中的炸藥有三萬斤之多,進口之處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極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內用粗布包炸藥填塞,作為引線;引線點燃以後,但聞地底隱隱如雷聲,卻不爆發,天空中的驕陽,流水爍金一般,炸藥決無不燃之理;萬千將士揮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之久,地底連那隱隱雷聲都消失了。 過去亦常有不能引發炸藥的事情;這一次看起來又是陡勞無功。各營將士,無不失望,正準備先撤退一批部隊,分班休息時;突然間,霹靂之聲大作,彷彿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門的一段城牆,約有二十多丈長,隨煙直上,聳得老高,成為聞所未聞的奇觀。 這有個說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徵發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功夫,方始完工,周圍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周四十餘里、西安城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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