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
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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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說?」 「大人請想,這樣一奏,朝廷當然高興,說是『很好!你務必拿幼逆抓來;無論如何,不准漏網。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變成元兇從我手中漏網了!」 胡雪岩是有意不再往下說。像左宗棠這樣的聰明人,固然一點就透,無煩詞費;最主要的,還是他另有一種看法使然。 他這一次上海之行,聽到許多有關曾氏兄弟和李鴻章的近況,皆由曾、李的幕友或親信所透露。有許多劄中的話,照常理而論,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居然亦外泄了!這當然是曾李本人毫無顧忌,說與左右,深沉的只為知者道:淺薄的自詡接近大僚,消息靈通,加枝添葉,說得活龍活現,無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沒來由地傷害了好些人的關係,因為如此,胡雪岩對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這位「大人」的大沒遮攔,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為他設計,離間曾李之間的感情;說不定有一天,左宗棠會親口告訴別人如何如何。這豈非「治一經、損一經」;無緣無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著了! 而左宗棠有他這句話,已經足夠。當時很高興地,一迭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這樣的回答,在胡雪岩卻又不甚滿意;他希望左宗棠有個具體的打算說出來,才好秉承宗旨,襄助辦事。因而追問一句:「大人是不是覺得愚見還有可采之處?」 「甚麼愚見?你的見解太高明了!」左宗棠沉吟著說道:「不過,在我到底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而況李少荃一向為我──」 他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論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鴻章一向為他所藐視。如今與他修好,彷佛有求於人似的,未免心有不甘。 胡雪岩認為從正面設詞規勸,與在私底下說人短處不同,即令密語外泄,亦是「檯面上」擺得出去的話,並無礙于自己的名聲,因而決定下一番說詞,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問道:「如今唯一的急務是甚麼?」 「你是指公事,還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無大不大的一件大事是甚麼?」 「自在是肅清全浙。」 「是,肅清全浙只剩一處障礙;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來,就可奏報肅清。那時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 「拜相還早,封侯亦不足為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賞,我是要力辭的。」 胡雪岩不知道他這話是有感而發,還是故作矯情,反正不必與他爭辯,惟有順著他的語氣想話來說,才能打動他的心。 「大人這一首高!」他著大拇指說:「封侯不希罕,見得富貴於我如浮雲,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過,朝廷如無恩命,大人又怎能顯得出高人一等的人品?」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深深點頭。 左宗棠終於松了口,胡雪岩也就松了口氣。至於如何與李鴻章合作?就不用他費心了;一切形勢,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談用兵,亦不是他所能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點,會攻江甯,李鴻章忤了朝旨;目前急圖補救,所以即使左宗棠不願與他合作,他自己亦會派兵進窺湖州,表示遵從朝廷所一再揭示的,「疆臣辦賊,決不可有畛域之分」的要求。 ※※※ 左宗棠亦實在需要李鴻章的支援。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為東南長毛的逋光藪,殘兵敗將交集結在一起,人數超過左軍好幾倍。而且逼得急,會作困獸之鬥,決不可輕視。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縱橫,處處可以設仗邀擊,本是易守難攻之地;當年趙景賢孤城堅持,因勢制宜,將地形的利用,發揮到了極致。如今長毛守湖州的主將黃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洪福真的名號以行,指揮容易。而且湖州所貯存的糧食,據報可以支援一年,這又比趙景賢當時的處境好得多了。 這進取湖州的兩大障礙,都不是左宗棠獨力所能克服的;而亦惟有李鴻章可以幫助他克服這兩大障礙。論兵力,有蘇軍的協力,才可以完成對湖州的包圍──當然不是像曾國荃攻金陵那樣的四面包圍。如果採取這樣的方略,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夠做得到,亦是不智之舉;從古以來,圍城往往網開一面,因為不放敵人一條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鬥,就算能夠盡殲敵人,自己這方面的傷亡,亦一定是慘重無比。反過來看,留下一個縱敵的缺口,正可以激起敵軍的戀生之念,瓦解他的鬥志。而況在預先安排好的敵人逃生路上,可以處處設伏,反為得計。 論地形,湖州週邊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錢口;當年趙景賢雪夜失大錢,導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視昔,情勢不殊,要破湖州須先奪大錢;而奪大錢,蘇軍渡太湖南下,比左軍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時最大的關鍵是,攻大錢必須要用水師,而這又是左軍之所短,蘇軍之所長。 李鴻章當然要用他之所長,盡力有所作為,既以彌補常州頓兵之咎;亦以無負錫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與胡雪岩深談以後,默默打算;自己這方面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鴻章,如果不能大包大攬,放下諾言,限期獨力攻克湖州,就不能禁止李鴻章馳驅前路,自北面攻湖州。兩軍不能合作,便成爭功的局面;李鴻章爭不過無所謂,自己爭不過,讓李鴻章喧賓奪主,那就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來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鴻章相助,是為上策。自己只要盡到了地主的道理,客軍不能不處處情讓,即使蘇軍先攻入湖州,李鴻章亦總不好意思,逕自出奏。只要光復湖州的捷報由自己手中發出,鋪敘戰功,便可以操縱了。 打定了主意,暫且做一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親自提筆,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給李鴻章,在商略掃蕩東南餘孽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李鴻章亦很漂亮,答應將他部下的「郭劉潘楊四軍」,全數投入湖州戰場。 郭劉潘楊──郭松林、劉銘傳、潘鼎新、楊鼎勳四軍,是淮軍的中堅;其實李鴻章投入湖州戰場,還不止這四軍,另有以翰林從軍的劉秉璋,與曾國藩小同鄉、江南提督黃翼升的水師,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朱鴻章的心思與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張聲勢,將進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之複,一方面像押寶似的,希望能俘獲「幼逆」,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心掃掃曾軍的興頭。 在湖州的長毛,號稱二十萬,至少亦有六折之數;左李兩方,正規軍合起來不下八萬,加上隨軍的文員、夫役,總數亦在十萬以上。彼此旗鼓相當,發生惡戰是意中之事;但勝負已如前定,而且長毛敗退的情況,大致亦在估計之中。因為由於地形的限制,進取的方向,只能順勢而行。左宗棠所部由湖州東南、西南兩方面進逼;蘇軍則由東北、西北分攻,並從正北進扼大錢口,以防長毛竄入太湖。湖州的東面,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有重兵防守,而且東到海濱,並無出路;在湖州的長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西,如能沖過廣德,則江西有李世賢、汪海洋,都是長毛中有名的悍將,能會合在一起,或者還有苟延殘喘的可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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