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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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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與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堅,城以花崗石為基,特為燒製的巨磚為牆;磚與磚之間,用石灰泡糯米漿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漿水塗敷,所以在城外隨便指一處敲擊,都會顯出白印。五百年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城牆,畢竟還敵不過西洋的炸藥;只是被炸以後,磚磚相砌,過於堅牢,所以才會造成二十餘丈長的整段城牆,飛入空中的奇觀。後來知道,這段城牆飛出一里多外,裂成數段落地,打死了數百人之多。 在當時,朱洪章奮身向前,左手執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於是九門皆破,有所謂「先登九將」,除朱洪章、李臣典、蕭孚泗以外,還有記名總兵武明良、熊登、伍維壽、提督張詩日、記名按察使劉連捷、記名道員彭毓橘。 *** 捷報到京,自然要大賞功臣。據說文宗在日,曾有諾言:平洪楊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後,異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沒有。因此,親貴中頗有人反對實現文宗的諾言;形成難題。最後是慈安太后出了個主意,將一個王爵,析而為四,曾國藩功勞最大,封侯;其是曾國荃,封伯;接下來是一個子爵、一個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蕭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為不服。論破城當日之功。他實在應該第一,首先登城,生擒偽勇王洪仁達,佔領「天王府」。而曾國荃奏報敘功時,卻以李臣典居首;據說,當朱洪章佔領「天王府」,看守到黃昏時分,李臣典領兵馳到,自道「奉九帥之命接防」。於是「天王府」歸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無緣無故起火,燒得精光。事後曾國荃奏報,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顆偽璽以外,甚麼都沒有了。 李臣典敘功居首的奧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將」中甚至不如蕭孚泗還落得一個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無論提督總兵缺出,儘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雖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氣嚥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帥」理論。曾國荃大概早有防備,應付之道甚絕,他說:「我亦認為你應居首功。但敘功的奏摺,是由我老兄拜發;聽說是他的幕友李某搗鬼。」說著,從靴頁子裏拔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倒持著遞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個姓李的。」 朱洪章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黃粱一夢,錫爵之恩;黃馬褂、雙眼花翎之榮,竟不克親承寵命;恩旨到時,已經一命嗚呼。據曾國荃奏報,說他攻城時,「傷及腰穴,氣脈阻滯」,因而於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卻又有人說,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李臣典一夜之間,御十數女子,溽暑不謹,得了「夾陰傷寒」,一命嗚呼!當然,這是私下的傳說;反正死因如出於床笫之間,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 蕭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當城破無可為計時,李秀成在亂軍中帶著一個親信書僮,出通濟門往東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過茅山,經溧陽、長興到湖州,與由杭州遁走的長毛會合。 走到一處叫方山的地方,撞見八個樵夫,其中有人認識他,卻確不定,便冒叫一聲:「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識破,便長跪相求:「哪位領路帶我到湖州,我送三萬銀子酬謝。」 說著,他與他的書僮都將袖子抹了上去;但見四條手臂上,戴滿了金鐲子;另外有一匹馬,馱著一隻箱子,看上去並不大,可是壓得馬的腰都彎了,可以想見其中裝的是金銀珠寶。這八個樵夫見此光景,大起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錢財,一方面還想報功領賞。於是這八個人將李秀成主僕騙入山下的「澗西村」,公推一個姓陶的去向官軍報信;目的地是駐紮太平門外的李臣典營中,因為姓陶的有個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託他轉報,比較妥當。 姓陶的經過鍾山,又饑又渴;想起這裏是蕭孚泗的防區,營中有個伙夫,因為供應柴草的關係而熟識,不妨到他那裏歇腳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閒談之間,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經過。這個伙夫便轉告親兵;親兵轉報蕭孚泗,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密密囑咐,將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蕭孚泗自攜親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馳到澗西村,將李秀成手到擒來;價值十餘萬銀子的金銀珠寶,亦歸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斬訖,藉以滅口;不過蕭孚泗總算還有良心,沒有殺那個伙夫,給了他五顆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馬,暗示他連夜「開小差」,走得越遠越好。 蕭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國荃到後來才知道真相,吩咐賞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兩銀子。結果為親兵吞沒大半,只拿出去一個「大元寶」——五十兩銀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為蕭孚泗憑一己之力所生擒,這份功勞,就真值得一個男爵了。因為「天京」雖破,「幼天王」未獲,只說已死在亂軍之中,對朝廷似難交代。幸好有個李秀成,論實際,其人之重要又過於「幼天王」,足可彌補元兇下落不明之失。 其時曾國藩已由安慶專船到江寧,撫循將士,賑濟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處置李秀成,委派道員龐際雲、知府李鴻裔會審,這李鴻裔,就是曾國荃向朱洪章所說「搗鬼」的「李某」。 從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功夫,審問的時間少,李秀成在囚籠寫「親供」的時候多;每天約寫七千字,總計約七、八萬言。卻為曾國藩大刪大改、所存不過三分之一;方始奏報。其中談到城破後,洪秀全兩個兒子的下落,說是「獨帶幼主一人,幼主無好馬,將我戰馬交與騎坐。」 「三更之後,捨死領頭衝鋒,帶幼主衝由九帥攻倒城牆缺口而出。君臣數百人,捨命衝出關外,所過營塞,疊疊層層、壕滿壘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帥營中,營營炮發,處處喊聲不絕;我與幼主兩個分離,九帥之兵,馬步追趕,此時雖出,生死未知。十六歲幼童,自幼至長,並未騎過馬,又未受過驚慌,九帥四方兵進,定然被殺矣,若九帥馬步在路中殺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個小童,何人知也?」 這段供詞,與曾國藩奏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之中」,有桴鼓相應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顯刪改之跡——「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 在曾國藩封侯的同時,又有恩旨賞賚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親王僧格林沁,加賞一貝勒;湖廣總督官文,賜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江蘇巡撫李鴻章一等伯爵;陝甘總督楊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浙江提督鮑超,一等輕車都尉世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寧將軍富明阿、廣西提督馮子材、均賞給騎都尉世職。 東南大員,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上諭中特為交代:「俟浙贛肅清後再行加恩。」這雖是激勵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難堪;尤其是李鴻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氣。往深一層去想,曾國藩節制五省軍務,江西、浙江亦在其列;這兩省既未肅清,就是曾國藩責任未了,何以獨蒙上賞?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氣惱的是,江寧潰敗的長毛,只有往東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帶,本來打得很順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壓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國荃定於何時破城,進兵圍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讓左宗棠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攔截,又何致於讓潰敗的長毛,如山倒堤崩般湧過來?然則曾軍只顧自己爭功,竟是「以鄰為壑」了! 朝中當國的恭王,以及上獲信任,下受尊重,確能公忠體國,為旗中賢者的軍機大臣文祥,卻不知東南將帥之間,存著如此深刻的矛盾;緊接著大賞功臣的恩詔之下,又有一道督責極嚴的上諭,讓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諭中說:「江寧克復,群醜就殲,無逸出之賊」,這幾句話,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報克復江寧的戰功,不知如何舖張揚厲,誇大其詞?因此對於後面:「著李鴻章將王永勝等軍,調回長興,協防湖郡;左宗棠當督率各軍,會合蘇師,迅將湖州、安吉之賊,全行殄滅,克復堅城,勿令一賊上竄」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對胡雪巖說:「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還斷了別人的建功之路。照字裏看,大功已經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肅清;湖州長毛如毛,攻起來格外吃力,即使拚命拿下來,也討不了好。因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說江寧的『群醜就殲,無逸出之賊』;朝廷一定以為我們虛報軍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巖當然只有勸慰,但泛泛其詞,不能發生作用;而諜報一個接一個,儘是長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廣德,竄入浙江境界,越過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後來了一個消息,是難民之中傳出來的;飛報到杭州,左宗棠一看,興奮非凡。 這個報告中說:「幼天王」洪福瑱,在江寧城破以後,由「干王」洪仁玕、「養王」吉慶元、「譽王」李瑞生、「揚王」李明成「保駕」,六月廿一那天,到達廣德;然後由守湖州的「堵王」黃文金,在五天以後親迎入湖州城內,並且已得知「忠王」李秀成為官軍所獲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玕為「正軍師」。 這一下,左宗棠認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當即囑咐幕友草擬奏稿,打算飛騎入奏,拆穿曾國藩所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中的謊言。而正當意氣洋洋,解顏大笑之際;胡雪巖正好到達行轅,聽得這個消息,不能不掃左宗棠的興,勸他一勸。 「大人,這個奏摺,是不是可以緩一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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