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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戰場如棋局,不但敵我之間,爾虞我詐;就是聯手的一方,亦在鉤心鬥角──李鴻章畢竟還是下了一著專為自己打算的棋,將劉銘傳的二十營,陸續拔隊,指向浙皖之交;名為進攻廣德,斷賊歸路,其實是想攔截黃文金,俘「幼逆」,奪輜重。

  湖州終於在七月二十六克復了。

  如事先所估計的,黃文金果然開湖州西門遁走。大隊長毛分三路西竄,到了廣德,又分兩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黃文金帶著「幼逆」,由甯國過西天目山,經開化、玉山竄入江西境內。劉銘傳窮追不捨;其它各軍為了爭功,亦無不奮勇當先,連追五日五夜,長毛潰不成軍,黃文金死在亂軍之中了。

  但是洪福真卻還是下落不明;比較可靠的傳說是由江西南下,打算與竄至廣東、福建邊境的李世賢、汪海洋會合。然後西趨湖北;與「扶王」陳德才聯結,自荊襄西入陝西,在關中另起一個局面。這當然是一把如意算盤。但即令打不成功,這樣竄來竄去,如與安徽、河南的撚匪合流亦是大可憂之事。因此,朝廷對兩次三番,窮追猛打,而竟未能促住「幼逆」,置之於法,深為惱火。

  更惱火的是左宗棠。「全浙肅清」的摺子已經拜發,而洪福真未獲,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時還難望分茅之賞。

  辨明瞭「十萬」之說;再論糾參部下的責任,言語晚為犀利:「至雲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眾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弄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衍尤。」這段話是所謂「綿裡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棱角森然,句句暗隱著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摺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復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欲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是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諭:「朝廷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于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潘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體。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

  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禦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占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

  曾左結怨,形諸表面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拚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又像在夾縫中受擠,又像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兵之時,為了鼓勵將帥,不按建制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才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巡,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為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卻又能左右為難之苦。一方面東南軍務地穴於湖州克復、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卻又覺得真個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采拖延著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請交卸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著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願,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面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幹才,因為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甚麼恩怨;而又能為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復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為理想。

  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穀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曆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

  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終於落網了。

  ※※※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巨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于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撚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旺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託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

  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藏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撚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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