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
八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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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當城破無可為計時,李秀成在亂軍中帶著一個親信書僮,出通濟門往東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過茅山,經溧陽、長興到湖州,與由杭州遁走的長毛會合。 走到一處叫方山的地方,撞見八個樵夫,其中有人認識他,卻確不定,便冒叫一聲:「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識破,便長跪相求:「哪位領路帶我到湖州,我送三萬銀子酬謝。」 說著,他與他的書僮都將袖子抹了上去;但見四條手臂上,戴滿了金鐲子;另外有一匹馬,馱著一隻箱子,看上去並不大,可是壓得馬的腰都彎了,可以想見其中裝的是金銀珠寶。這八個樵夫見此光景,大起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錢財,一方面還想報功領賞。於是這八個人將李秀成主僕騙入山下的「澗西村」,公推一個姓陶的去向官軍報信;目的地是駐紮太平門外的李臣典營中,因為姓陶的有個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托他轉報,比較妥當。 姓陶的經過鐘山,又饑又渴;想起這裡是蕭孚泗的防區,營中有個伙夫,因為供應柴草的關係而熟識,不妨到他那裡歇腳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閒談之間,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經過。這個伙夫便轉告親兵;親兵轉報蕭孚泗,姓陶的便註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密密囑咐,將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蕭孚泗自攜親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馳到澗西村,將李秀成手到擒來;價值十余萬銀子的金銀珠寶,亦歸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斬訖,藉以滅口;不過蕭孚泗總算還有良心,沒有殺那個伙夫,給了他五顆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馬,暗示他連夜「開小差」,走得越遠越好。 蕭孚泗的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國荃到後來才知道真相,吩咐賞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兩銀子。結果為親兵吞沒大半,只拿出去一個「大元寶」──五十兩銀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為蕭孚泗憑一己之力所生擒,這份功勞,就真值得一個男爵了。因為「天京」雖破,「幼天王」未獲,只說已死在亂軍之中,對朝廷似難交代。幸好有個李秀成,論實際,其人之重要又過於「幼天王」,足可彌補元兇下落不明之失。 其時曾國藩已由安慶專船到江寧,撫循將士,賑濟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處置李秀成,委派道員龐際雲、知府李鴻裔會審,這李鴻裔,就是曾國荃向朱洪章所說「搗鬼」的「李某」。 從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功夫,審問的時間少,李秀成在囚籠寫「親供」的時候多;每天約寫七千字,總計約七、八萬言。卻為曾國藩大刪大改、所存不過三分之一;方始奏報。其中談到城破後,洪秀全兩個兒子的下落,說是「獨帶幼主一人,幼主無好馬,將我戰馬交與騎坐。」 「三更之後,舍死領頭衝鋒,帶幼主沖由九帥攻倒城牆缺口而出。君臣數百人,捨命沖出關外,所過營塞,迭迭層層、壕滿壘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帥營中,營營炮發,處處喊聲不絕;我與幼主兩個分離,九帥之兵,馬步追趕,此時雖出,生死未知。十六歲幼童,自幼至長,並未騎過馬,又未受過驚慌,九帥四方兵進,定然被殺矣,若九帥馬步在路中殺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個小童,何人知也?」 這段供詞,與曾國藩奏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之中」,有桴鼓相應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顯刪改之跡──「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 在曾國藩封侯的同時,又有恩旨賞賚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親王僧格林沁,加賞一貝勒;湖廣總督官文,賜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江蘇巡撫李鴻章一等伯爵;陝甘總督楊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浙江提督鮑超,一等輕車都尉世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甯將軍富明阿、廣西提督馮子材、均賞給騎都尉世職。 東南大員,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上諭中特為交代:「俟浙贛肅清後再行加恩。」這雖是激勵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難堪;尤其是李鴻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氣。往深一層去想,曾國藩節制五省軍務,江西、浙江亦在其列;這兩省既未肅清,就是曾國藩責任未了,何以獨蒙上賞?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氣惱的是,江寧潰敗的長毛,只有往東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帶,本來打得很順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壓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國荃定於何時破城,進兵圍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讓左宗宗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攔截,又何致於讓潰敗的長毛,如山倒堤崩般湧過來?然則曾軍只顧自己爭功,竟是「以鄰為壑」了! 朝中當國的恭王,以及上獲信任,下受尊重,確能公忠體國,為旗中賢者的軍機大臣文祥,卻不知東南將帥之間,存著如此深刻的矛盾;緊接著大賞功臣的恩詔之下,又有一道督責極嚴的上諭,讓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諭中說:「江寧克復,群醜就殲,無逸出之賊」,這幾句話,便使左宗棠疑心,曾氏弟兄奏報克復江甯的戰功,不知如何鋪張揚厲,誇大其詞?因此對於後面:「著李鴻章將王永勝等軍,調長興,協防湖郡;左宗棠當督率各軍,會合蘇師,迅將湖州、安吉之賊,全行殄滅,克復堅城,勿令一賊上竄」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對胡雪岩說:「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還斷了別人的建功之路。照字裡看,大功已經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肅清;湖州長毛如毛,攻起來格外吃力,即使拚命拿下來,也討不了好。因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說江寧的『群醜就殲,無逸出之賊』;朝廷一定以為我們虛報軍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岩當然只有勸慰,但泛泛其詞,不能發生作用;而諜報一個接一個,盡是長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廣德,竄入浙江境界,越過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後來了一個消息,是難民之中傳出來的;飛報到杭州,左宗棠一看,興奮非凡。 這個報告中說:「幼天王」洪福真,在江寧城破以後,由「幹王」洪仁幹、「養王」吉慶元、「譽王」李瑞生、「揚王」李明成「保駕」,六月廿一那天,到達廣德;然後由守湖州的「堵王」黃文金,在五天以後親迎入湖州城內,並且已得知「忠王」李秀成為官軍所獲的消息,所以改封洪仁幹為「正軍師」。 這一下,左宗棠認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當即囑咐幕友草擬奏稿,打算飛騎入奏,拆穿曾國藩所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中的謊言。而正當意氣洋洋,解顏大笑之際;胡雪岩正好到達行轅,聽得這個消息,不能不掃左宗棠的興,勸他一勸。 「大人,這個奏摺,是不是可以緩一緩?」 「何緩之有?元兇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報?」左宗棠振振有詞地說。 胡雪岩知道用將帥互訐,非國家之福的話相勸,是他聽不入耳的,因而動以利害,「我們杭州人有句俗語,叫做『自扳石頭自壓腳』,大人,你這塊石頭扳不得!」他說,「扳得不好,會打破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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