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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八五


  繼而轉念,不管他是不是試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機會,表明心跡,因而正色說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頭飛黃騰達;我是想做大生意。因為自己照照鏡子,不像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見不見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們見我的情,我亦不會去巴結他們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結一個人!」談到這裏,他有意停了下來,要看左宗棠是何反應?

  左宗棠當然要問;而且是很關切地問:「巴結誰?」

  「還有誰?自然是大人。」胡雪巖說,「我巴結大人,不是想做官,是報答。第一、大人是我們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復了杭州;飲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鄉;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見就賞識,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不巴結大人巴結誰?」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滿面地回答。

  「這是我的真心話。大人想來看得出來。」胡雪巖又說,「除此以外,我當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業,一個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機會。遇見大人就是我的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你的話很老實,我就是覺得像你這路性情最投緣。你倒說與我聽聽,你想做的是甚麼事業?」

  這一問,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會覺得這一問根本多餘。但照實而言,質直無味;胡雪巖雖不善於詞令,卻以交了嵇鶴齡這個朋友,學到了一種迂迴的說法,有時便覺俗中帶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濟腹笥的不足;此時想到一個掌故,大可借來一用。

  「大人總曉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鎮江金山寺的一個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複雜,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稱「高宗」或者「純廟」,而說「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記憶中,每次都駐駕金山寺,故事不少,卻不知指的是哪一個?是二可笑;「銅錢眼裏翻跟斗」的胡雪巖,居然要跟他談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雖可笑,不過左宗棠仍持著寬容的心情;好比聽稚齡童子說出一句老氣橫秋的「大人話」那樣,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你說!」他用一種鼓勵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巖當然不會假充內行,老老實實答道:「我也不曉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聽我的一個老把兄談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記住了,據說——」

  據說:有一次乾隆與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閒眺,遙望長江風帆點點;乾隆問方丈:江中有船幾許?方丈答說:只有兩艘,一艘為名;一艘為利。

  這是揚州的鹽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於鬥機鋒的和尚,承應皇差的佳話。只是傳說既久,變成既俗且濫的一個故事;胡雪巖引此以喻,左宗棠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說他的事業,只是「做大生意」圖利而已。

  然而,他沒有想到,胡雪巖居然另有新義,「照我說,那位老和尚的話,也不見得對。」胡雪巖很起勁地舉手遙指:「長江上的船,實在只有一艘,既為名,亦為利!」

  「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見得?」

  「名利原是一樣東西。」胡雪巖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說。」

  這比「既然為名,亦為利」,企求兼得的說法,又深一層了。左宗棠越感興味;正待往下追問時,但見聽差悄悄掩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是不是留胡老爺便飯?」

  「當然。」左宗棠問道:「甚麼時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後兩點,左宗棠訝然,「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他歉然地問,「雪翁,早餓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覺得餓。」

  「是啊!我亦是談得投機,竟爾忘食。來吧,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於是午飯就開在花廳裏。左宗棠健於飲啖,但餚饌量多而質不精;一半是因為大劫以後,百物皆缺,亦無法講求口腹之慾,席中盛饌,不過是一大盤紅辣椒炒子雞。再有一小碟臘肉;胡雪巖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遠自湖南寄來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讚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挾臘肉。

  臘肉進口,左宗棠顧不得聽他誇讚周夫人的賢德,急於想重拾中斷的話題,「雪翁,」他說,「你說名利原是一樣東西,這話倒似乎沒有聽人說過;你總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說法吧?」

  「我原是瞎說。」胡雪巖從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應該先求名、還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談到這個疑問,他說:別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麼叫『金字招牌』呢?這話大有道理,創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興隆通四海,名歸實至。豈非名利就是一樣東西?」

  「你把實至名歸這句話,顛倒來說,倒也有趣。」左宗棠又問,「除了做買賣呢?別處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這個說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讀書人,名氣大了,京裏的大老,都想收這個門生,還不曾會試,好像就注定了一定會點翰林似的。」

  說到這裏,胡雪巖記起左宗棠數上春官,鎩羽而歸,至今還是一個舉人,所以聽見人談中進士、點翰林,心裏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舉這個例,實在不合時宜。好在他的機變快,就地風光,恰有一個極好的例子可舉。

  「再譬如大人。」他說,「當年我們遠在浙江,就聽說湖南有位『左師爺』,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滿天下,連皇上都知道,跟貴省的一位翰林說: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則已,一做便是撫臺。從來初入仕途,沒有一下子就當巡撫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絕後。這也就是名歸實至的道理。」

  這頂高帽子套在左宗棠頭上,頓時使他起了與天相接之感,彷彿在雲端裏似的,飄飄然好不輕快!不自覺地拈著花白短髭,引杯笑道:「雖蒙過獎,倒也是實情。一介舉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這個異數,老夫獨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氣!雪翁,來,來,我敬你一杯!」

  就這杯酒交歡之間,左宗棠與胡雪巖的情誼又加深了;深到幾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說話亦越發無所隱諱顧忌。談到咸豐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時;胡雪巖問說,這位翰林可是現任廣東巡撫郭嵩燾?

  「正是他!」左宗棠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動似的。

  這使得胡雪巖不免困惑。因為他曾聽說過,郭嵩燾救過左宗棠;對於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這種的異樣口吻,聽來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而且心裏也有牢騷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來問:「他跟我的淵源,想來你總知道?」

  「知道得不多。」

  「那麼,我來說給你聽。是咸豐八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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