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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八三


  「不會錯!」左宗棠嘆口氣,「我一直也是這麼在想,不過不肯承認我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李少荃總算也是個翰林,肚子裏的貨色,雖只不過溫熟了一部詩經,忠君愛國的道理總也懂的,而況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負君父滅此大盜,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約而同,就見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錯。論少荃的為人,倒還不致巴結曾九;只為他老師節制五省軍務,聖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熱,屈己從人。至於他對曾九,雖不便明助,暗底下卻要幫忙,助餉助械,盡力而為;所以金陵克復的日子,仍舊不會遠。」

  「是的。這是明擺在那裏的事;江寧合圍,外援斷絕,城裏的存糧一完,長毛也就完了。照我看,總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時候就有麻煩了。你先看著這個——」

  說著左宗棠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厚甸甸地,總有十來張信箋;他檢視了一下,抽出其中的兩張,遞了給胡雪巖。

  這兩張信箋中,談的是一件事;也就是報告一個消息。說兵部與戶部的書辦,眼看洪楊肅清在即;軍務告峻,要辦軍費報銷,無不額手相慶。但以湘淮兩軍,起自田間,將領不諳規制,必不知軍費應如何報銷?因而有人出頭,邀約戶兵兩部的書辦,商定了包攬的辦法,多雇書手,備辦筆墨紙張;專程南下,就地為湘淮兩軍代辦報銷。一切不用費心,只照例奉送「部費」即可。在他們看,這是利人利己的兩全之計,必為湘淮兩軍樂予接納,所以不但已有成議,而且已經籌集了兩萬銀子,作為「本錢」,光是辦購置造報銷的連史紙,就將琉璃幾家紙店的存貨都搜空了。

  「這個花樣倒不錯!」胡雪巖有意出以輕鬆的姿態,「不過這筆『部費』可觀。我替殉節的王中丞經手過,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這話囉!」左宗棠說,「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我前後用過七千萬的銀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萬銀子。哪裏來這筆閒錢,且不去說它;就有這筆閒錢,我也不願意塞狗洞。你倒想個法子看,怎麼樣打消了它!」

  「打消是容易,放句話出去擋駕就是。可是以後呢?恐怕不勝其煩了!軍費報銷是最嚕囌的事,一案核銷,有幾年不結的。大人倒仔細想一想,寶貴的精神,犯得著犯不著花在跟這些人打交道上頭?」

  「不!」左宗棠大不以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辦報銷。軍費報銷,在乾隆年間最認真;部裏書辦的花樣也最多。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在人簷下過,不敢不低頭』;如今我又何必低頭?戶部也沒有資格跟我要賬!」

  這話說得太霸道了些。誠然,湘軍和淮軍的軍費,都是在地方自籌,戶部並沒有支付過;但在地方自籌,不管是釐金、捐募,總是公款,何致於戶部連要個賬都沒有資格?胡雪巖不以左宗棠的話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問著,「有何高見,請指教!」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巖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個人的事。」

  「是啊!不過事情來了,我可是脫不了麻煩。」

  「就有麻煩,也不致於比兩江來得大。」

  這一說,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動曾相去頂?」他問。

  這是指曾國藩,他以協辦大學士兼領兩江總督,也算入閣拜相,所以稱之為「曾相」;胡雪巖正是此意,點點頭答說:「似乎以曾相出面去爭,比較容易見效。」

  「我也想到過,沒有用。曾相憂讒畏譏,膽小如鼠;最近還有密摺,請朝廷另簡親信大臣,分任重責。你想,他怎麼肯不避嫌疑,奏請免辦報銷?何況時機亦還未到可以上摺的時候?」

  「難處就在這裏。」胡雪巖說,「軍務究竟尚未告竣,貿然奏請免辦報銷,反會節外生枝,惹起無謂的麻煩。」

  「可是消弭隱患,此刻就得著手。倘或部裏書辦勾結司員;然後說動堂官;再進而由軍機奏聞兩宮,一經定案,要打消就難了。」

  胡雪巖覺得這番顧慮,決不能說是多餘;而且由他的「書辦勾結司員」這句話,觸機而有靈感,不暇思索地答說:「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關上就拿書辦擋了回去。」

  「嗯,嗯!」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說,「你這話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個擋法呢?」

  「這等大事,書辦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說的,得要勾結司官。司官給他們來盆冷水,迎頭一澆;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緊要關頭,挺身出來講話,只要有理,戶部堂官亦不能不聽。」

  「話是有理。難在哪裏去找這麼一位明大體、有膽識的戶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體、有膽識。」胡雪巖答說,「只要這位司官,覺得這麼做於他有利;自然就會挺身而出。」

  「著!」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確是高人一籌,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說道:「聽你的口氣,似乎胸有成竹;已經想到有這麼一個人了。」

  「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著頭想,「在戶部當司官的是誰?我倒想不起來了。」

  「這個人是咸豐二年的進士,分發戶部,由主事做起,現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聽說過此人沒有?」

  左宗棠凝神了一會,想起來了:「似乎聽人提起過。」他問,「他的號,是叫夔石嗎?」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麼樣?很能幹吧?」

  「很能幹,也很圓滑;人緣不錯。加以戶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鄉試的座師,很照應這個門生,所以王夔石在戶部很紅。」

  「既然人很圓滑,只怕不肯出頭去爭!」左宗棠說,「這種事,只有性情比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見得是。不過,我的意思不是鼓動王夔石出頭去力爭,是託他暗底下疏通。我想,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勞的。」

  「何以見得?雪翁,請道其詳。」

  照胡雪巖的看法,做京官若說不靠關係靠自己,所可憑藉者,不是學問,便是才幹。當翰林靠學問;當司官就要靠才幹。這才幹是幹濟之才,不在乎腹有經綸,而是在政務上遇到難題,能有切切實實的辦法拿出來。至少也要能搪塞得過去。王文韶之所長,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憑才幹,實在不如憑學問。因為憑學問做京官,循資推轉,處處得以顯其所長;翰林做到兼日講起注官,進而「開坊」升任京堂,都可以專摺言事,更是賣弄學問的時候。也許一道奏疏,上結天知,就此飛黃騰達,三數年間便能戴上紅頂子。而憑才幹做官。就沒有這樣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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