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
八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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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原是一樣東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說。」 這比「既然為名,亦為利」,企求兼得的說法,又深一層了。左宗棠越感興味;正待往下追問時,但見聽差悄悄掩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是不是留胡老爺便飯?」 「當然。」左宗棠問道:「甚麼時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後兩點,左宗棠訝然,「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他歉然地問,「雪翁,早餓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覺得餓。」 「是啊!我亦是談得投機,竟爾忘食。來吧,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於是午飯就開在花廳裡。左宗棠健於飲啖,但肴饌量多而質不精;一半是因為大劫以後,百物皆缺,亦無法講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饌,不過是一大盤紅辣椒炒子雞。再有一小碟臘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遠自湖南寄來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讚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挾臘肉。 臘肉進口,左宗棠顧不得聽他誇讚周夫人的賢德,急於想重拾中斷的話題,「雪翁,」他說,「你說名利原是一樣東西,這話倒似乎沒有聽人說過;你總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說法吧?」 「我原是瞎說。」胡雪岩從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應該先求名、還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談到這個疑問,他說:別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麼叫『金字招牌』呢?這話大有道理,創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興隆通四海,名歸實至。豈非名利就是一樣東西?」 「你把實至名歸這句話,顛倒來說,倒也有趣。」左宗棠又問,「除了做買賣呢?別處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這個說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讀書人,名氣大了,京裡的大老,都想收這個門生,還不曾會試,好像就註定了一定會點翰林似的。」 說到這裡,胡雪岩記起左宗棠數上春官,鎩羽而歸,至今還是一個舉人,所以聽見人談中進士、點翰林,心裡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舉這個例,實在不合時宜。好在他的機變快,就地風光,恰有一個極好的例子可舉。 「再譬如大人。」他說,「當年我們遠在浙江,就聽說湖南有位『左師爺』,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滿天下,連皇上都知道,跟貴省的一位翰林說: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則已,一做便是撫台。從來初入仕途,沒有一下子就當巡撫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絕後。這也就是名歸實至的道理。」 這頂高帽子套在左宗棠頭上,頓時使他起了與天相接之感,彷佛在雲端裡似的,飄飄然好不輕快!不自覺地拈著花白短髭,引杯笑道:「雖蒙過獎,倒也是實情。一介舉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這個異數,老夫獨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氣!雪翁,來,來,我敬你一杯!」 就這杯酒交歡之間,左宗棠與胡雪岩的情誼又加深了;深到幾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說話亦越發無所隱諱顧忌。談到咸豐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時;胡雪岩問說,這位翰林可是現任廣東巡撫郭嵩燾? 「正是他!」左宗棠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動似的。 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為他曾聽說過,郭嵩燾救過左宗棠;對於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這種的異樣口吻,聽來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而且心裡也有牢騷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來問:「他跟我的淵源,想來你總知道?」 「知道得不多。」 「那麼,我來說給你聽。是咸豐八年的事──」 咸豐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貪縱不法,又得罪了勢焰熏天的「左師爺」,因而為左宗棠主稿上奏,嚴劾樊燮,拜折之時,照例發炮;駱秉章坐在簽押房裡聽見聲音,覺得奇怪。看時候不是午炮,然則所為何來? 聽差的告訴他說:「左師爺發軍報折。」 左宗棠在路秉章幕府中,一向這樣獨斷獨行;因而又有個外號叫「左都禦史」──巡撫照例掛兩個銜:一個是兵部右侍郎,便於管轄武官;一個是右副都禦史,便於整飭吏治,參劾官吏。而「左師爺」的威權高過駱秉章,稱他「左都禦史」是表示右副都禦史得要聽他的。這一次參劾樊燮,駱秉章事前亦無所聞;此時才要了奏摺來看,措詞極其嚴厲,但也不是無的放矢,譬如說樊燮「目不識丁」,便是實情。既已拜折,沒有追回來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時朝廷正倚任各省帶兵的督撫,凡有參劾,幾乎無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職。只以左宗棠挾有私怨,大為不服;便向湖廣總督衙門告了一狀,又派人進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牽連到路秉章,說湖南巡撫衙門是「一官兩印」。 這是大案,當然要查辦。查辦大員一個是湖廣總督官文;另外一個是湖北鄉試的主考官錢定青。官文左右已經受了樊燮的賄;形勢對左宗棠相當不利。幸虧湖北巡撫胡林翼,與官文結上一層特殊的關係──官文的寵妾是胡老太太的義女;所以連官文都稱胡林翼為「胡大哥」。這位胡老太太的義女,常對官文說:「你甚麼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甚麼事都託付給胡大哥,包你不錯。」官文亦真聽她的話;所以胡林翼得以從中斡旋,極力排解,幫了左宗棠很大的一個忙。 「總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雲,兩年之間,因緣時會,得任封疆,其興也暴;應該虛心克己,以期名實相稱。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敗名烈!我甚為筠仙危。」說到這裡,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儼然,出語亦有很冷雋的時候了。前幾天有人到營裡來談起,說郭筠仙責備『曾滌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錯保了一個毛寄雲』。這話傳到曾相耳裡,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養,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對人說:『毛寄雲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錯保一個郭筠仙!』針鋒相對,妙不可言。」 左宗棠說完大笑。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裡在想,郭嵩燾做這個巡撫,可說四面受敵,虧他還能撐得下去!看起來是一條硬漢;有機會倒要好好結識。 左宗棠卻不知怎麼,笑容盡斂,憂形於色,「雪翁,」他說,「我有時想想很害怕!因為孤掌難鳴。論天下之富,蘇、廣並稱,都以海關擅華洋之利。如今江蘇跟上海有曾、李;廣東又為曾氏兄弟餉源。郭筠仙雖然官聲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飲水思源,以籌餉之功,極力維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勢,我的處境就太局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這番話,左宗堂說得很鄭重,很深;胡雪岩亦聽得很用心,很細。話外有話、意中有意;是有關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關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爾回答,便以同樣嚴肅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遠;要讓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請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說,「不足為外人道。」 「當然!」胡雪岩神色凜然,「我不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著見大人的,只怕還很多,我先告辭。」 「也好!」左宗棠說,「以後你來,不必拘定時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還有,剛才我跟你談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勢再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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