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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八二


  賑撫局的公事,麻煩而瑣碎,佔去了胡雪巖許多的功夫;以致想見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間。

  這樣遷延了半個月,專摺奏報克復杭州的摺差,已由京裏回到杭州,為左宗棠個人帶來一個好消息,「內閣奉口諭:閩浙總督左宗棠自督辦浙江軍務以來,連克各府州縣城池。茲復將杭州省城、餘杭縣城攻拔,實屬調度有方。著加恩賞太子少保銜;並賞穿黃馬褂。」此外,蔣益澧亦賞穿黃馬褂;「所有在事出力將士,著左宗棠查明,擇優保奉。」

  消息一傳,全城文武官員,夠得上資格見總督的無不肅具衣冠,到總督行轅去叩賀。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黃馬褂,分班接見,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巖隨著候補道員同班磕頭,特為囑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門口,將他留了下來。

  等賓僚散盡,左宗棠在花廳與胡雪巖以便服相見。一見少不得再次致賀;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對朝廷益難報稱,緊接著又向胡雪巖致歉,說克復杭州有功人員報獎,奏稿已經辦好,即將拜發;其中並無胡雪巖的名字,因為第一次保案,只限於破城將士,以後奏保辦理地方善後人員,一定將他列為首位。

  胡雪巖自然要道謝,同時簡單扼要地報告辦理善後的進展,奉「以工代賑,振興市面」八個字為宗旨,這樣一方面辦了賑濟;一方面做了復舊的工作。左宗棠不斷點頭,表示滿意。然後問起胡雪巖有何困難?

  「困難當然很多,言不勝言,也不敢麻煩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會料理,請大人放心。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已經三月下旬了,轉眼『五荒六月』;家家要應付眼前。青黃不接的當口,能夠過得過去,都因為有個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還了債好過年,大人,今年只怕難了!」

  一句話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驚,搓著手說:「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時候,如果耽誤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說這話,兩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這件事著實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勸農這件事,該怎麼樣做法?」

  「大人古書讀得多,歷朝歷代,都有大亂;大亂之後,怎麼幫鄉下人下田生產,想來總記得明明白白?」

  「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說,「我有,這方面是漢初辦得好,薄太后的黃老之學,清靜無為,才是真是與民休息。就不知道當今兩宮太后,能否像薄太后那樣?」

  胡雪巖不懂黃老之學,用於政務,便是無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漢文帝的生母。不過清靜無為、與民休息這兩句成語是聽得懂,便緊接著他的話說:「真正再明白不過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氣,辦法也很簡單。三個字:不騷擾!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無窮。」

  「當然,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說一說,命令中要禁止些甚麼?」

  「是!」胡雪巖想了一下答說:「第一、軍餉的來源是釐金、是殷實大戶的捐獻,與種田的老百姓無干。今年的錢糧,想來大人總要奏請豁免的;就怕各縣的『戶書』假名追徵舊欠。那一來,老百姓就嚇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麼行?」左宗棠神色凜然地,「若有此事,簡直毫無心肝了,殺無赦!」

  「第二、怕弟兄們抓差拉夫。」

  「這也不會。我早就下令嚴禁;徵差要給價。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農忙季節,一律不准騷擾,而且還要保護。」左宗棠問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怕弟兄們殺耕牛!」

  「那也不會,誰殺耕牛,我就殺他。」

  「大人肯這樣衛護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於種籽、農具,我去備辦;將來是由公家貸放,還是平價現賣,請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麼樣,東西早預備在那裏,總是不錯的!」

  「不錯,不錯。請你去預備,也要請你墊款。」左宗棠說道,「除了錢以外,我這裏甚麼都好商量。」

  「是!」胡雪巖答道:「我是除了錢以外,甚麼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請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還用說,要人要公事,你儘管開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屬的絲,是浙北的命脈;養蠶又是件極麻煩的事,所以蠶叫『蠶寶寶』,嬌嫩得很,家家關門閉戶,輪流守夜,按時餵食,生客上門都不接待的。如今蔣方伯正帶兵攻打湖州,大軍到處,可能連茶水飯食都不預備;可是這一來,蠶就不能養了。還有,養蠶全靠桑葉,倘或弟兄們砍了桑樹當柴燒,蠶寶寶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噢!」左宗棠很注意他,「我平日對經濟實用之學,亦頗肯留意;倒不知道養蠶有這麼多講究。照你所說,關係極重;我得趕緊通知蔣薌泉,格外保護。除了不准弟兄騷擾以外,最要防備湖州城裏的長毛突圍亂竄,擾害養蠶人家。」

  「大人這麼下令,事情就不要緊了!」胡雪巖欣慰地說,「江南是四月裏一個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話:『做天難做四月天』,因為插秧、養蠶都在四月裏,一個要雨,一個要晴。託朝廷的鴻福,大人的威望,下個月風調雨順,軍務順手,讓這一個月平平安安過去,浙江就可以苦出頭了!」

  「我知道了,總想法子如大家的願就是。」說到這裏,左宗棠眉心打了個結,「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沒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巖沒有聽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進一步的解釋,才知道指的是京裏戶部與兵部的書辦。

  「戶部與兵部的書辦,盼望肅清長毛之心,比誰都殷切;在他們看,平了洪楊,就是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圍,洪秀全已如釜底遊魂。李少荃的淮軍,攻克常州,亦是指顧間事;常州一下,淮軍長驅西進,會合苦守鎮江的馮子材,經丹陽馳援曾九,看起來可以在江寧吃粽子了。」

  「沒有那麼快!」胡雪巖接口便答。

  這一答,使得左宗棠錯愕而不悅:「何以見得?」他問。

  胡雪巖知道自己答得太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莫非論兵我還不如你?」因而很見機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議論。不過,我在上海那兩年,聽到看到,關於李中丞的性情,自以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來,他未必肯帶兵西進;因為,他不會那麼傻,去分曾九帥一心想獨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這麼想?」

  「只怕我想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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