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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他一個的力量,誠然不夠;不過事情的輕重,他是識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謹慎小心一路,決不致於飛揚浮躁,到處瞎說。大人這樣說,我信上格外關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這樣最好。」說到這裡,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縉紳』來!」

  縉紳是京師書坊刻的一部職官錄,全名叫做「大清縉紳全書」。由「宗人府」開始,一直到各省的佐雜官兒,從親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職銜的,無不有簡歷記載。左宗棠索取縉紳,是要查戶部的職官。

  翻到「戶部衙門」這一欄,頭一行是「文淵閣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倭仁」。左宗棠頓時喜孜孜地說:「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問道:「大人參透了甚麼消息?」

  「這倭相輥蒙古人。他家一直駐防開封;所以跟河南人沒有甚麼兩樣。河南是講理學的地方,這倭相國規行矩步,雖然有點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學先生;先帝對此人頗為看重,所以兩宮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頭說話,事無不成之理。」

  「那末,」胡雪岩問道:「這話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說?」

  「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們清楚得多。說亦可、不說亦可。」左宗棠又說,「這倭相國與曾相會試同榜;想來他亦肯幫幫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寫封信給曾相;結結實實托一托倭中堂?」

  「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在道學氣,未見得肯寫這樣的信。」

  「是!」胡雪岩口裡答應著,心中另有盤算。茲事體大,而不與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關切;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曾氏弟兄所支銷的軍費比左宗棠所經手的,多過好幾倍;要辦軍費報銷,曾氏弟兄,首當其衝,自然會設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須太起勁;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最為上策。

  這樣轉念,步子便踏得更穩了,「為求妥當,我看莫如這麼辦,先寫信透露給王夔石,問問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著手;請他寫個節略來!」

  「這樣做再好都沒有。可是,」左宗棠懷疑地問,「他肯嗎?」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給他。」

  「你不是說:你們沒有深交嗎?」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話,與深交有別,左宗棠不懂這句話,胡雪岩便只好解釋:「我是說,王夔石欠下我一個人情在那裡;所以我托他點事,他一定不會怕麻煩。」

  「那就是了。此事能辦成功,與你也有好處;曾相、李少荃都要見你的情。」說罷,左宗棠哈哈一笑。

  這一笑便有些莫測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說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談;當然也喜歡用權術。他說這話,又打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甚麼試探之意在內?

  繼而轉念,不管他是不是試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機會,表明心跡,因而正色說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頭飛黃騰達;我是想做大生意。因為自己照照鏡子,不像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見不見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們見我的情,我亦不會去巴結他們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結一個人!」談到這裡,他有意停了下來,要看左宗棠是何反應?

  左宗棠當然要問;而且是很關切地問:「巴結誰?」

  「還有誰?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說,「我巴結大人,不是想做官,是報答。第一、大人是我們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復了杭州;飲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鄉;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見就賞識,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不巴結大人巴結誰?」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滿面地回答。

  「這是我的真心話。大人想來看得出來。」胡雪岩又說,「除此以外,我當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業,一個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機會。遇見大人就是我的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你的話很老實,我就是覺得像你這路性情最投緣。你倒說與我聽聽,你想做的是甚麼事業?」

  這一問,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會覺得這一問根本多餘。但照實而言,質直無味;胡雪岩雖不善於詞令,卻以交了嵇鶴齡這個朋友,學到了一種迂回的說法,有時便覺俗中帶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濟腹笥的不足;此時想到一個掌故,大可借來一用。

  「大人總曉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鎮江金山寺的一個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複雜,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稱「高宗」或者「純廟」,而說「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記憶中,每次都駐駕金山寺,故事不少,卻不知指的是哪一個?是二可笑;「銅錢眼裡翻跟鬥」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談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雖可笑,不過左宗棠仍持著寬容的心情;好比聽稚齡童子說出一句老氣橫秋的「大人話」那樣,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你說!」他用一種鼓勵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岩當然不會假充內行,老老實實答道:「我也不曉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聽我的一個老把兄談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記住了,據說──」

  據說:有一次乾隆與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閑眺,遙望長江風帆點點;乾隆問方丈:江中有船幾許?方丈答說:只有兩艘,一艘為名;一艘為利。

  這是揚州的鹽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於鬥機鋒的和尚,承應皇差的佳話。只是傳說既久,變成既俗且濫的一個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說他的事業,只是「做大生意」圖利而已。

  然而,他沒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義,「照我說,那位老和尚的話,也不見得對。」胡雪岩很起勁地舉手遙指:「長江上的船,實在只有一艘,既為名,亦為利!」

  「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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