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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說:「第一、軍餉的來源是厘金、是殷實大戶的捐獻,與種田的老百姓無干。今年的錢糧,想來大人總要奏請豁免的;就怕各縣的『戶書』假名追征舊欠。那一來,老百姓就嚇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麼行?」左宗棠神色凜然地,「若有此事,簡直毫無心肝了,殺無赦!」

  「第二、怕弟兄們抓差拉夫。」

  「這也不會。我早就下令嚴禁;征差要給價。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農忙季節,一律不准騷擾,而且還要保護。」左宗棠問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怕弟兄們殺耕牛!」

  「那也不會,誰殺耕牛,我就殺他。」

  「大人肯這樣衛護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於種籽、農具,我去備辦;將來是由公家貸放,還是平價現賣,請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麼樣,東西早預備在那裡,總是不錯的!」

  「不錯,不錯。請你去預備,也要請你墊款。」左宗棠說道,「除了錢以外,我這裡甚麼都好商量。」

  「是!」胡雪岩答道:「我是除了錢以外,甚麼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請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還用說,要人要公事,你儘管開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屬的絲,是浙北的命脈;養蠶又是件極麻煩的事,所以蠶叫『蠶寶寶』,嬌嫩得很,家家關門閉戶,輪流守夜,按時餵食,生客上門都不接待的。如今蔣方伯正帶兵攻打湖州,大軍到處,可能連茶水飯食都不預備;可是這一來,蠶就不能養了。還有,養蠶全靠桑葉,倘或弟兄們砍了桑樹當柴燒,蠶寶寶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噢!」左宗棠很注意他,「我平日對經濟實用之學,亦頗肯留意;倒不知道養蠶有這麼多講究。照你所說,關係極重;我得趕緊通知蔣薌泉,格外保護。除了不准弟兄騷擾以外,最要防備湖州城裡的長毛突圍亂竄,擾害養蠶人家。」

  「大人這麼下令,事情就不要緊了!」胡雪岩欣慰地說,「江南是四月裡一個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話:『做天難做四月天』,因為插秧、養蠶都在四月裡,一個要雨,一個要晴。托朝廷的鴻福,大人的威望,下個月風調雨順,軍務順手,讓這一個月平平安安過去,浙江就可以苦出頭了!」

  「我知道了,總想法子如大家的願就是。」說到這裡,左宗棠眉心打了個結,「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沒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岩沒有聽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進一步的解釋,才知道指的是京裡戶部與兵部的書辦。

  「戶部與兵部的書辦,盼望肅清長毛之心,比誰都殷切;在他們看,平了洪楊,就是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圍,洪秀全已如釜底遊魂。李少荃的淮軍,攻克常州,亦是指顧間事;常州一下,淮軍長驅西進,會合苦守鎮江的馮子材,經丹陽馳援曾九,看起來可以在江寧吃粽子了。」

  「沒有那麼快!」胡雪岩接口便答。

  這一答,使得左宗棠錯愕而不悅:「何以見得?」他問。

  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大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莫非論兵我還不如你?」因而很見機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議論。不過,我在上海那兩年,聽到看到,關於李中丞的性情,自以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來,他未必肯帶兵西進;因為,他不會那麼傻,去分曾九帥一心想獨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這麼想?」

  「只怕我想得不對。」

  「不會錯!」左宗棠歎口氣,「我一直也是這麼在想,不過不肯承認我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李少荃總算也是個翰林,肚子裡的貨色,雖只不過溫熟了一部詩經,忠君愛國的道理總也懂的,而況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負君父滅此大盜,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約而同,就見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錯。論少荃的為人,倒還不致巴結曾九;只為他老師節制五省軍務,聖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熱,屈己從人。至於他對曾九,雖不便明助,暗底下卻要幫忙,助餉助械,盡力而為;所以金陵克復的日子,仍舊不會遠。」

  「是的。這是明擺在那裡的事;江寧合圍,外援斷絕,城裡的存糧一完,長毛也就完了。照我看,總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時候就有麻煩了。你先看著這個──」

  說著左宗棠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厚甸甸地,總有十來張信箋;他檢視了一下,抽出其中的兩張,遞了給胡雪岩。

  這兩張信箋中,談的是一件事;也就是報告一個消息。說兵部與戶部的書辦,眼看洪楊肅清在即;軍務告峻,要辦軍費報銷,無不額手相慶。但以湘淮兩軍,起自田間,將領不諳規制,必不知軍費應如何報銷?因而有人出頭,邀約戶兵兩部的書辦,商定了包攬的辦法,多雇書手,備辦筆墨紙張;專程南下,就地為湘淮兩軍代辦報銷。一切不用費心,只照例奉送「部費」即可。在他們看,這是利人利己的兩全之計,必為湘淮兩軍樂予接納,所以不但已有成議,而且已經籌集了兩萬銀子,作為「本錢」,光是辦購置造報銷的連史紙,就將琉璃幾家紙店的存貨都搜空了。

  「這個花樣倒不錯!」胡雪岩有意出以輕鬆的姿態,「不過這筆『部費』可觀。我替殉節的王中丞經手過,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這話囉!」左宗棠說,「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我前後用過七千萬的銀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萬銀子。哪裡來這筆閒錢,且不去說它;就有這筆閒錢,我也不願意塞狗洞。你倒想個法子看,怎麼樣打消了它!」

  「打消是容易,放句話出去擋駕就是。可是以後呢?恐怕不勝其煩了!軍費報銷是最嚕蘇的事,一案核銷,有幾年不結的。大人倒仔細想一想,寶貴的精神,犯得著犯不著花在跟這些人打交道上頭?」

  「不!」左宗棠大不以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辦報銷。軍費報銷,在乾隆年間最認真;部裡書辦的花樣也最多。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在人簷下過,不敢不低頭』;如今我又何必低頭?戶部也沒有資格跟我要帳!」

  這話說得太霸道了些。誠然,湘軍和淮軍的軍費,都是在地方自籌,戶部並沒有支付過;但在地方自籌,不管是厘金、捐募,總是公款,何致于戶部連要個帳都沒有資格?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話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問著,「有何高見,請指教!」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個人的事。」

  「是啊!不過事情來了,我可是脫不了麻煩。」

  「就有麻煩,也不致於比兩江來得大。」

  這一說,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動曾相去頂?」他問。

  這是指曾國藩,他以協辦大學士兼領兩江總督,也算入閣拜相,所以稱之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點點頭答說:「似乎以曾相出面去爭,比較容易見效。」

  「我也想到過,沒有用。曾相憂讒畏譏,膽小如鼠;最近還有密折,請朝廷另簡親信大臣,分任重責。你想,他怎麼肯不避嫌疑,奏請免辦報銷?何況時機亦還未到可以上折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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