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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領會及此,他覺得不宜先跟蔣益澧見面。但此刻的蔣益澧等於一省長官,這樣殷勤相待,如果不領他的情,是件很失禮的事;必得找一個很好的藉口才能敷衍得過去。

  他的心思很快,下馬之頃,已想好一套說詞,「拜煩回復貴上,」他說:「我也急於要進見,有好些公事請示。不過,這幾天來回奔波,身上髒得不成樣子;這樣子去見長官,太不恭敬。等我稍為抹一抹身子,換一套乾淨衣服,馬上就去。貴上的綠呢大轎,不是我該坐的;不過卻之不恭,請你關照轎班,空轎子跟著我去好了。」

  於是先到張家暫息,將善後應辦的大事,以及要求蔣益澧支持的事項,寫了個大概,方始應約赴宴。

  相見歡然,蔣益澧當面遞了委劄;胡雪岩便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上面寫的是:「善後急要事項」,一共七條:

  第一、掩埋屍體,限半個月完竣。大兵之後大疫,此不僅為安亡魂,亦防疫癘。

  第二、辦理施粥,以半年為期。公家撥給米糧,交地方公正紳士監督辦理。

  第三、凡糧食、衣著、磚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類,招商販運,免除厘稅,以廣招徠。

  第四、訪查殉難忠烈,採訪事蹟,奏請建立昭忠祠。

  第五、賊營拔出婦女,訪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關乎今年秋冬生計,應盡全力籌辦。

  第七、恢復書院,優待士子。

  「應該,應該!」蔣益澧說,「我無不同意。至於要人,或者要下委劄,動公事,請雪翁告訴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多謝薌翁成全浙江百姓。不過眼前有件事,無論如何要請薌翁格外支持。」胡雪岩率直說道:「弟兄們的紀律一定要維持。」

  蔣益澧臉一紅,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紀律不好;不過,他亦有所辯解:「說實話,弟兄們亦是餓得久了──」

  「薌翁,」胡雪岩打斷他的話說,「餉,我負責;軍紀,請薌翁負責。」

  蔣益澧心想,胡雪岩現在直接可以見左宗棠,而且據說言聽計從;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說,再交下來,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決心來辦。

  於是他決定了兩個辦法:一是出告示重申軍紀,違者就地正法;二是他從第二天開始,整天坐鎮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親自執行軍法。

  這一來,紀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後事宜,亦就比較容易著手;只是苦了胡雪岩,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身上掉了好幾斤的肉,不過始終精神奕奕,毫無倦容。

  ※※※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轎,約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胡雪岩。

  「慘得很!」左宗棠臉上很少有那樣沮喪的顏色,「軍興以來,我也到過好些地方;從沒有見過杭州這樣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八十一萬。」胡雪岩答說。

  「現在呢?」

  「七萬多。」

  「七萬多?」左宗棠嗟歎著;忽然抬眼問道:「雪翁,不說八萬,不說六萬,獨說七萬多;請問何所據而雲然?」

  「這是大概的估計。不過,亦不是空口瞎說。」胡雪岩答道:「是從各處施粥廠、平糶處發出的『籌子』算出來的。」

  「好極!」左示棠大為嘉許,「雪翁真正才大心細。照你看,現在辦善後,當務之急是哪幾樣?」

  「當務之急,自然是振興市面;市面要興旺,全靠有人肯來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膽子小,如果大人有辦法讓他們放心大膽地到杭州來,市面就會浴量,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稅收,亦會增加。于公於私,都有莫大的好處。」

  「這無非在整飭紀律四個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儘管到杭州來做生意。如果吃了虧,准他們直接到我衙門來投訴;我一定嚴辦。」

  「有大人這句話,他們就敢來了。」胡雪岩又問,「善後事宜,千頭萬緒,包羅太廣;目前以賑撫為主,善後局是否可以改為賑撫局。」

  「不錯!這個意見很好。」左宗棠隨即下條子照辦;一切如舊,只是換了個名字。

  ※※※

  賑撫局的公事,麻煩而瑣碎,占去了胡雪岩許多的功夫;以致想見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間。

  這樣遷延了半個月,專折奏報克復杭州的折差,已由京裡回到杭州,為左宗棠個人帶來一個好消息,「內閣奉口諭:閩浙總督左宗棠自督辦浙江軍務以來,連克各府州縣城池。茲複將杭州省城、余杭縣城攻拔,實屬調度有方。著加恩賞太子少保銜;並賞穿黃馬褂。」此外,蔣益澧亦賞穿黃馬褂;「所有在事出力將士,著左宗棠查明,擇優保奉。」

  消息一傳,全城文武官員,夠得上資格見總督的無不肅具衣冠,到總督行轅去叩圓。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黃馬褂,分班接見,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岩隨著候補道員同班磕頭,特為囑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門口,將他留了下來。

  等賓僚散盡,左宗棠在花廳與胡雪岩以便服相見。一見少不得再次致賀;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對朝廷益難報稱,緊接著又向胡雪岩致歉,總克復杭州有功人員報獎,奏稿已經辦好,即將拜發;其中並無胡雪岩的名字,因為第一次保案,只限於破城將士,以後奏保辦理地方善後人員,一定將他列為首位。

  胡雪岩自然要道謝,同時簡單扼要地報告辦理善後的進展,奉「以工代賑,振興市面」八個字為宗旨,這樣一方面辦了賑濟;一方面做了復舊的工作。左宗棠不斷點頭,表示滿意。然後問起胡雪岩有何困難?

  「困難當然很多,言不勝言,也不敢麻煩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會料理,請大人放心。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已經三月下旬了,轉眼『五荒六月」;家家要應付眼前。青黃不接的當口,能夠過得過去,都因為有個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還了債好過年,大人,今年只怕難了!」

  一句話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驚,搓著手說:「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時候,如果耽誤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說這話,兩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這件事著實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勸農這件事,該怎麼樣做法?」

  「大人古書讀得多,歷朝歷代,都有大亂;大亂之後,怎麼幫鄉下人下田生產,想來總記得明明白白?」

  「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說,「我有,這方面是漢初辦得好,薄太后的黃老之學,清靜無為,才是真是與民休息。就不知道當今兩宮太后,能否像薄太后那樣?」

  胡雪岩不懂黃老之學,用於政務,便是無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漢文帝的生母。不過清靜無為、與民休息這兩句成語是聽得懂,便緊接著他的話說:「真正再明白不過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氣,辦法也很簡單。三個字:不騷擾!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無窮。」

  「當然,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說一說,命令中要禁止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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