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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這樣想著,他對左宗棠又加了幾分欽佩之心;因而厚意替他多做一點事,至少也得為他多策劃幾個好主意。心念剛動,左宗棠正好又談起籌餉,他決定獻上一條妙計。

  這一計,他籌之已熟;本來的打算是「貨賣識家」,不妨「待價而沽」。這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相當的酬庸,他是不肯輕易吐露的;此刻對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傾囊而出了。

  「籌餉之道多端,大致不外兩途,第一是辦厘金,這要靠市面興旺,無法強求;第二是勸捐,這幾年捐得起的都捐過了,『勸』起來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們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這一路人頭上,打個主意。」

  「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嗎?」左宗棠急急問道:「是哪一路人?」

  「是長毛!」胡雪岩說,「長毛盤踞東南十幾年,搜括得很不少;現在要他們捐幾文,不是天經地義?」

  這一說,左宗棠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請你再說下去。」

  於是胡雪岩為他指出,這十幾年中,頗有些見機而作的長毛,發了財退藏於密;洪楊一旦平定,從逆的當然要依國法治罪。可是叛逆雖罪在不赦,而被裹脅從逆的人很多,辦不勝辦。株連過眾,擾攘不安,亦非大亂之後的休養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處置辦法是,網開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輩;應該略施薄懲。願打願罰,各聽其便。

  「大人曉得的,人之常情,總是願罰不願打;除非罰不起。」胡雪岩說,「據我知道,罰得起的人很多。他們大都躲在夷場上,倚仗洋人的勢力,官府一時無奈其何,可是終究是個出不了頭的『黑人』,如果動以利害,曉以大義;反正手頭也是不義之財,舍了一筆,換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何樂不為?」

  「說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輩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來做人,只怕還要站出來做官。」

  「正是這話。」胡雪岩撮起兩指一伸,「像這種人,要捐他兩筆。」

  「怎麼呢?」

  「一筆是做人;另外一筆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嗎?」

  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塗了!」他說,「照此看來,我得趕快向部裡領幾千張空白捐照來。」

  「是!大人儘管動公事去領。」

  「領是領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問道:「交給誰去用呢?」

  胡雪岩不作聲,停了一會方說:「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薦。」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為其難吧!」

  「這怕──」

  「不,不!」左宗棠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推辭了!雪岩兄,你遇見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張。這話好像蠻不講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說就這兩件事,再多兼幾個差使,你也能夠應付裕如。我想,你手下總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儘管開單子來,我關照蔣薌泉,一律照委。你往來滬杭兩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齡在圍城中常說的兩句話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認為我幹得了,我就試一試看。」

  「不用試,包你成功!」左宗棠說,「我希望你兩件事兼籌並顧。浙江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上,千萬不能有『鬧餉』的活把戲弄出來。」

  「是。我盡力而為。」胡雪岩說,「如今要請示的是,這個捐的名目。我想叫『罰捐』。」

  「罰捐倒也名副其實。不過──」他沉吟著,好久未說下去。

  這當然是有顧忌;胡雪岩也可以想像得到,開辦「罰捐」可能會惹起浮議,指作「包庇逆黨」。這是很重的一個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節而定;與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兩回事。

  他心裡這樣在想,口頭卻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擔當?

  左宗棠自然是有擔當的;而且這正也是他平時自負之處。他所考慮的改換名目;想了好一會,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便次定暫進先用了再說。

  接著,又有疑問:「這個罰捐,要不要出奏?」他問,「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對,辦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將來部裡打官腔,或者『都老爺』參上一本。」胡雪岩說,「利弊參見,全在大人作主。」

  「辦是一定要辦;不過我雖不怕事,卻犯不上無緣無故背個黑鍋,你倒再想想,有甚麼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為自己留下退步的辦法。」

  「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一定會有退步。我想,開辦之先,不必出奏;辦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數目,以後直接諮部備案,作為將來報銷的根據。」

  「好!准定這樣辦。」左宗棠大為讚賞:「『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必有退步。』這話說得太好了。不過,你所說的『成效』也很要緊;國家原有上千萬的銀子,經常封存內庫,就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這筆鉅款,為賽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爺揮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餓兵』那句俗語,不適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餓兵,要各省自己籌餉;而且要協解『京餉』。如果說,我們辦得有成效的稅捐,不准再辦;那好,請朝廷照數指撥一筆的款好了。」

  這番話說到盡頭了;胡雪岩對左宗棠的處境、想法、因應之道亦由這番話中有了更深的瞭解。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任何籌餉的辦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轅中盤桓了兩天,才回杭州。歸來的這番風光,與去時大不相同;左宗棠派親兵小隊護送,自不在話下,最使他驚異的是,到了武林門外,發現有一班很體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紳士,包括張秀才在內;其餘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卻一個都不認識。此外,還有一頂綠呢大轎,放在城門洞裡;更不知作何用處?

  胡雪岩頗為困惑,「是接我的嗎?」他問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劉不才和小張;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錯的了。果然,小張笑容滿面地奔了上來。一把拉住馬頭上的嚼環,高聲說道:「這裡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駕真如火旱之望雲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來又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動問,卻不待他開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馬前打躬,同時說道:「請胡大人下馬,換大轎吧!」

  「是這樣的,」小張趕緊代為解釋,「這是蔣方伯派來的差官;綠呢大轎是蔣方伯自己用的,特為來伺候。」

  「是!」那名武巡捕打開拜匣,將蔣益澧的一份名帖與一份請柬遞了上來,「敝上派我來伺候胡大人;特為交代,本來要親自來迎接,只為有幾件緊要公事,立等結果,分不開身。敝上又說:「請胡大人一到就會個面,有好些事等著商量。」

  這一說胡雪岩明白了,小張所說的「消息」,是指他奉委為善後局總辦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蔣益澧立等會面,當然是因為「萬事莫如賑濟急」,一切善後事宜,都待他來作了決定,方能動手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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