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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七五


  到了張家;張秀才對胡雪巖自然有一番盡釋前嫌、推心置腹的話說。只是奉如上賓,只有在禮貌上盡心,沒有甚麼酒食款待。而胡雪巖亦根本無心飲食,草草果腹以後,趁這一夜功夫,還有許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張也當作心腹了。

  胡雪巖沒有功夫跟他們從容研商;只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請小張費心跟你老太爺商量,能找到幾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談一談,想法子湊現銀給蔣方伯送了去,作為我阜豐暫借。要請大家明白,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萬銀子的責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將來大家肯分擔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個人認了。不過,此刻沒有辦法從上海調款子過來,要請大家幫我的忙。」

  「好的。」小張連連點頭,「這件事交給我們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義盡,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現銀,一定肯借出來的。」

  「其次,阜康馬上要復業,阜豐的牌子要掛出去。這件事我想請三爺主內,小張主外。」胡雪巖看著劉不才說,「先說內部,第一看看阜康原來的房子怎麼樣?如果能用,馬上找人收拾,再寫兩張梅紅箋,一張是『阜康不日復業』;一張是『阜豐代理藩庫』,立刻貼了出去。」

  「藩司衙門的告示呢?」

  「到復業那天再貼。」胡雪巖又說,「第二,準備一兩千現銀;頂要緊的是,弄幾十袋米擺在那裏。然後貼出一張紅紙:『阜康舊友,即請回店。』來了以後,每人先發十兩銀子五斗米。我們這臺戲,就可以唱起來了。」

  「那末,」小張搶著說道,「胡先生,我有句話聲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湯裏來,火裏去,惟命是從。不過,我也要估計估計我自己的力量,錢莊我是外行;功夫又怕抽不出來,不要誤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時候胡先生不肯責備我,我自己也交代不過去。」

  「不要緊。我曉得你很忙,只請你量力而為。」胡雪巖放低了聲音說,「我為甚麼要代理藩庫?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錯;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曉得。現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戶,非要另外想個號召的辦法不可。代理藩庫,就是最好的號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託得過我,還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戶有這樣一個想法,阜豐的存款就會源源不絕而來;應該解蔣方伯的犒賞銀兩和代理藩庫要墊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著事情都交代妥當了,劉不才有句話要跟胡雪巖私下談;使個眼色,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你跟蔣薌泉搞得很好,沒有用;我今聽到一個消息,頗為可靠,左制軍要跟你算賬,已經發話下來了,弄得不好,會指名嚴參。」

  「你不要擔心!」胡雪巖夷然不以為意,「我亦沒有啥算不算清的賬。外面的話聽不得。」

  劉不才見他是極有把握的樣子,也就放心了。小張卻還有話問。

  「胡先生的算計真好。不過,說了半天,到底是怎樣的新存戶呢?」

  「長毛!」胡雪巖說,「長毛投降了;這兩年搜括的銀子帶不走,非要找個地方去存不可!」

  胡雪巖所要吸收的新存戶,竟是長毛!小張和劉不才都覺得是做夢亦想不到的事;同時亦都覺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煩亦可能很多。

  那種目瞪口呆的帶些困惑的表情,是說明了他們內心有些甚麼疑問,胡雪巖完全瞭解;但是,這時候不是從容辯理的時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較武斷的態度:「事情決不會錯!你們兩位儘管照我的話去動腦筋。動啥腦筋,就是怎麼樣讓他們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豐來?兩位明白了吧?」

  「我明白。不過——」劉不才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較熟;找幾個人去拉這些存戶,一定不會空手而回。不過,在拉這些客戶以前,人家一定要問,錢存到阜豐會不會泡湯?這話我該怎麼說?」小張這樣問說。

  「你告訴他:決不會泡湯。不過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緊的,如果他自己覺得這筆存款可能有一天會讓官方查扣,那就請他自己考慮。」胡雪巖停一下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通融方便可以;違犯法條不可以。戶頭我們不必強求,我們要做氣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連存摺不給人家;只憑一句話,照樣會有人上門。」

  劉不才和小張都覺得他的話一時還想不透;好像有點前後不符。不過此刻無法細問;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無須在這時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稍後再談。

  「做事容易做人難!」胡雪巖在片刻沉默以後,突如其來地以這麼一句牢騷之語發端,作了很重要的一個揭示;也是一個警告:「從今天起,我們有許多很辛苦,不過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來順利不順利,全看我們做人怎麼樣?小張,你倒說說看,現在做人要怎麼樣做?」

  小張想了一會,微微笑道,「做人無非講個信義。現在既然是幫左制軍,就要咬定牙關幫到底。」

  「我們現在幫左制軍,既然打算幫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來。不過這一下得罪的人會很多。」劉不才說。

  「面面討好,面面不討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覺得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哪就甚麼都不必怕。時候不早了,上床吧!」

  這一夜大家都睡不著;因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緒上的激動。上海、杭州都已拿下來,金陵之圍的收緣結果,也就不遠了。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局面?散兵游勇該怎麼料理,遣散還是留用,處處都是疑問,實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巖發覺牆外有人在敲鑼打梆子,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剛剛光復,一切還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聽著那自遠而近「篤、篤、鏜;篤、篤、鏜」的梆鑼之聲,胡雪巖有著空谷足音的喜悅的感激。而心境也就變過了,眼前的一切都拋在九霄雲外;回憶著少年時候,寒夜擁衾,遙聽由西北風中傳來的「寒冬臘月,火燭小心!」的吆喝,真有無比恬適之感。

  那是太平時世的聲音。如今又聽到了!胡雪巖陡覺精神一振,再也無法留在床上。三個人是睡一房,他怕驚擾了劉不才和小張。悄悄下地;可是小張已經發覺了。「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沒有睡著?」

  「沒有。」小張問道:「胡先生呢?」

  「我也沒有。」

  「彼此一樣。」劉不才在帳子中接口,「我一直在聽,外面倒不安靜;蔣藩司言而有信,約束部下,已經有效驗了。」

  「這是胡先生積的陰德。」小張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躍下床,「這兩天的事情做不完,哪裏有睡覺的功夫?」

  等他們一起床,張家的廚房裏也就有燈光了。洗完臉,先喝茶,小張以為胡雪巖會談未曾談完的正事,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問道:「剛才你們聽到打更的梆子沒有?」

  「聽到。」小張答道:「杭州城甚麼都變過了,只有這個更夫老周沒有變;每夜打更,從沒有斷過一天。」

  胡雪巖肅然動容,「難得!真難得!」他問,「這老周多大年紀?」

  「六十多歲了。身子倒還健旺;不過,現在不曉得怎麼樣了。」

  「他沒有餓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來這個人的稟賦,倒是得天獨厚。可惜,」劉不才說,「只是打更!」

  「三爺,話不是這麼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本來是用不著才幹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經去做?能夠這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胡雪巖說,「小張,我託你,問問那老周看,願意不願意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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