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
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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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張想了一會,微微笑道,「做人無非講個信義。現在既然是幫左制軍,就要咬定牙關幫到底。」 「我們現在幫左制軍,既然打算幫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來。不過這一下得罪的人會很多。」劉不才說。 「面面討好,面面不討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覺得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哪就甚麼都不必怕。時候不早了,上床吧!」 這一夜大家都睡不著;因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緒上的激動。上海、杭州都已拿下來,金陵之圍的收緣結果,也就不遠了。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局面?散兵游勇該怎麼料理,遣散還是留用,處處都是疑問,實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岩發覺牆外有人在敲鑼打梆子,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剛剛光復,一切還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聽著那自遠而近「篤、篤、鏜;篤、篤、鏜」的梆鑼之聲,胡雪岩有著空谷足音的喜悅的感激。而心境也就變過了,眼前的一切都拋在九霄雲外;回憶著少年時候,寒夜擁衾,遙聽由西北風中傳來的「寒冬臘月,火燭小心!」的吆喝,真有無比恬適之感。 那是太平時世的聲音。如今又聽到了!胡雪岩陡覺精神一振,再也無法留在床上。三個人是睡一房,他怕驚擾了劉不才和小張。悄悄下地;可是小張已經發覺了。「胡先生,你要作啥?」 「你沒有睡著?」 「沒有。」小張問道:「胡先生呢?」 「我也沒有。」 「彼此一樣。」劉不才在帳子中接口,「我一直在聽,外面倒不安靜;蔣藩司言而有信,約束部下,已經有效驗了。」 「這是胡先生積的陰德。」小張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躍下床,「這兩天的事情做不完,哪裡有睡覺的功夫?」 等他們一起床,張家的廚房裡也就有燈光了。洗完臉,先喝茶,小張以為胡雪岩會談未曾談完的正事,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問道:「剛才你們聽到打更的梆子沒有?」 「聽到。」小張答道:「杭州城甚麼都變過了,只有這個更夫老周沒有變;每夜打更,從沒有斷過一天。」 胡雪岩肅然動容,「難得!真難得!」他問,「這老周多大年紀?」 「六十多歲了。身子倒還健旺;不過,現在不曉得怎麼樣了。」 「他沒有餓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來這個人的稟賦,倒是得天獨厚。可惜,」劉不才說,「只是打更!」 「三爺,話不是這麼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本來是用不著才幹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經去做?能夠這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胡雪岩說,「小張,我托你,問問那老周看,願意不願意改行?」 「改行?」小張問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 「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說是借重他。現在我們人手不夠,像這種盡忠職守的人,不可以放過。我打算邀他來幫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來啥。」 「我派他管倉庫。他做不來,再派人幫他的忙;只要他像打更那樣,那時候去巡查就是。」 說到這裡,張家的男傭來擺桌子開早飯。只不過拿剩下的飯煮一鍋飯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樣鹹菜,可是「饑者易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後,胃口大開,吃得格外香甜。 「我多少年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胡雪岩很滿意地說,「劉三爺說得不錯,『用得著就好』!泡飯鹹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還要貴重。」 這使得小張又深有領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時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訣竅。他深深點頭,知道從甚麼地方去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 何都司是天亮來到張家的,帶來兩個馬弁;另外帶了一匹馬來;「提起此馬來頭大」,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所送,蔣益澧派人細心餵養,專為左宗棠預備的坐騎,現在特借給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消息,余杭城內的長毛,亦在昨天棄城向湖州一帶逃去。左宗棠親自領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窯以北的安溪關前駐紮。要去看他,得冒鋒鏑之危,問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帥能去,我當然也能去。用不著怕!」 「不過,路很遠,一天趕不到,中途沒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煩。」 「盡力趕!趕不到也沒有辦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這本是隨口一句對答之詞,而在何都司聽來,是極其懇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為他籌畫,好一會方始問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騎快馬?」 「勉強可以。」 「貴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帶貴管家一起走了。現成四個弟兄在這裡,有甚麼差遣,儘管讓他們去做。」何都司又說,「我們可以用騷遞的辦法,換馬走;反而來得快。」 緊急騷遞的辦法是到一站換一匹馬;由於一匹馬只走一站路,不妨盡全力馳驅,因而比一匹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這匹名駒雖好,也只得走一站,換馬時如果錯失了找不回來,反是個麻煩,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馬。 「這容易,我們先到馬號去換就是。」 於是胡雪岩辭別張家,臨走時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趕回來。然後與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馬號裡換了馬,出武林門,疾馳到拱宸橋;何都司找著相熟的軍營,換了好馬,再往西北方向行進。 一路當然有盤查、有阻礙、也有驚險,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點鐘到了瓶窯,方始打尖休息,同時探聽左宗棠的行蹤:是在往北十八裡外的安溪關。 「這是條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懇切相勸。「胡大人,我說實話,你老是南邊人,『南人行船,北人騎馬』。你的馬騎得不怎麼好。為求穩當,還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麼樣?」 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強不得;就算趕到安溪,當夜也無法謁見左宗棠,因而點頭同意,不過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當然。不會耽誤你老的功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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