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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七三


  城門旁邊,就是一家轎行;居然還有兩乘空轎子在,轎夫自然不會有,那都司倒很熱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來抬轎。可是胡雪巖堅決辭謝——這時候還要坐轎子,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沒有馬,又不肯坐轎,自然還借重自家的一雙腿。不過都司派兵護送,一路通行無阻;很順利又到了三元坊孫宅,蔣益澧的公館,投帖進去,中門大開;蔣益澧的中軍來肅客入內。走近大廳,但見滴水簷前站著一個穿了黃馬褂的將官,料知便是蔣益澧;胡雪巖兜頭長揖:「恭喜,恭喜!」

  這是賀他得勝,蔣益澧拱手還禮,連聲答道:「彼此,彼此!」

  於是小張搶上一步,為雙方正式引見:進入大廳,賓主東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巖先以浙江士紳的身分,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為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蔣益澧字薌泉,所以胡雪巖之稱為「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層樓,巡撫兩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妄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直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勳名、關係來說,要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巖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洩氣!」

  「噢?」蔣益澧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請教,何以見得曾九帥將來不會到任?」

  「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帥跟浙江素無淵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帥為人謙虛,也最肯替人設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來的,他決不肯讓他老弟來分左大人的地盤。」

  「啊,啊!」蔣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見得很透徹。」

  「照我看,將來浙江全省,特別是省城裏的善後事宜,要靠薌翁一手主持。」胡雪巖停了一下,看蔣益澧是聚精會神在傾聽的神態,知道進言的時機已到;便用手勢加強了語氣,很懇切地說:「杭州百姓的禍福,都在薌翁手裏,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氣,將來就省一分氣力!」

  「說的是,說的是!」蔣益澧搓著手,微顯焦灼地,「請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氣,我無有不盡力的!」

  「薌翁有這樣的話,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巖站起來就請了個安:「我替杭州百姓給薌翁道謝!」

  「真不敢當!」蔣益澧急忙回禮;同時拍著胸說:「雪翁,你請說;保存劫後元氣,應該從哪裏著手?」

  「請恕我直言,薌翁只怕未必知道,各營弟兄,還難免有騷擾百姓的情形。」

  「這——」

  胡雪巖知道他有些為難。官軍打仗,為求克敵制勝,少不得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老古話,預先許下賞賜;但籌餉籌糧,尚且困難,哪裏還籌得出一筆鉅款可作犒賞之用。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許,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內,可以不守兩條軍法:搶劫與姦淫。蔣益澧可能亦曾有過這樣許諾;這時候要他出告示禁止,變成主將食言,將來就難帶兵了。

  因此,胡雪巖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薌翁,我還有下情上稟。」

  「言重、言重!」蔣益澧怕他還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搞得彼此尷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責備,自是義正辭嚴。我惟有慚愧而已。」

  不說整飭軍紀,只道慚愧;這話表面客氣,暗中卻已表示不受責備。胡雪巖聽他的語氣,越覺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較聰明的做法;而且話也不妨得率直些。

  「薌翁知道的,經商人。在商言商,講究公平交易;俗語說的禮尚往來,也無非講究一個公平。弟兄們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勞苦功高,朝廷雖有獎賞,地方上沒有點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對不起弟兄了。」

  蔣益澧聽他這段話,頗為困惑,前面的話,說得很俗氣;而後面又說得很客氣,到底主旨何在?要細想一想,才好答話。他心裏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厲害;應付不得法,朋友變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於是他細想了一下,終於弄明白了胡雪巖的意思;謙虛地答道:「雪翁太誇獎了。為民除寇,份所當為,哪裏有甚麼功勞可言?」

  「薌翁這話才真是太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巖從從容容地說:「敝處是出了名的所謂『杭鐵頭』,最知道好歹,官軍有功,理當犒勞。不過眼前十室九空,這兩年也讓長毛搜括淨了;實在沒有啥好勞軍的。好在杭州士紳逃難在外的,還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聯絡得到。如今我斗膽做個主,決定湊十萬兩銀子,送到薌翁這裏來,請代為謝謝弟兄們。」

  這話讓蔣益澧很難回答,頗有卻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為胡雪巖的意思是很顯然的,十萬兩銀子買個「秋毫無犯」,這就是他所說:「公平交易」;「禮尚往來」。只是十萬兩銀子聽上去是個巨數,幾萬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擺得平」,大成疑問。

  見他躊躇的神氣,胡雪巖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問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氣;如果自動增加,又顯得討價還價地小氣相。考慮下來,只有側面再許他一點好處。

  「至於對薌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籌劃——」

  「不,不!」蔣益澧打斷他的話,「不要把我算在裏頭。等局勢稍為平定了,貴省士紳寫京信的時候,能夠說一句我蔣某人對得起浙江,就承情不盡了。」

  「那何消說得?薌翁,你對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對得起你!」

  「好,這話痛快!」蔣益澧毅然決然地說:「雪翁的厚愛,我就代弟兄們一併致謝了。」接著便喊一聲:「來啊!請劉大老爺!」

  「劉大老爺」舉人出身,捐的州縣班子;蔣益澧倚為智囊,也當他是文案委員。請了他來,是要商議出告示,整飭軍紀,嚴禁騷擾。

  這是蔣益澧的事,胡雪巖可以不管;他現在要動腦筋的是,如何實踐自己的諾言,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解交藩庫,供蔣益澧分賞弟兄?

  一想到藩庫,胡雪巖心中靈光一閃,彷彿暗夜迷路而發現了燈光一樣,雖然一閃即滅,但他確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錯覺,一定能夠找出一條路來。

  果然,息心靜慮想了一會,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蔣益澧與他的智囊談得告一段落時,開口問道:「薌翁的糧臺在哪裏?」

  「浙江的總糧臺,跟著左大帥在餘杭;我有個小糧臺在瓶窯。喏,」蔣益澧指著小張說,「他也是管糧臺的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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