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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賓主相視大笑,真有莫逆於心之感。文情到此,胡雪岩覺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張使個眼色,只輕輕說了一個字:「米!」然後微一努嘴。

  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言辨色,完全領會,斜欠著身子,當即開口向蔣益澧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稟,那幾百石米,已經請張千總跟胡觀察的令親在起卸了。暫時存倉,聽候支用。這幾百石米,我先前未說來源;如今應該說明了,就是胡觀察運來的。數目遠不止這些。」

  「喔,有多少?」蔣益澧異常關切地說。

  「總有上萬石。」胡雪岩說道:「這批米,我是專為接濟官軍與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說,應該解繳薌翁,才是正辦。不過,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請薌翁賞我一個面子,這批米算是暫時責成我保管;等我見了左制軍,橫豎還是要交給薌翁來作主公派的。只不過日子晚一兩天而已。」

  蔣益澧大出意外。軍興以外,特別是浙江,餓死人不足為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雪翁你這一萬石米,豈止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這樣,我一面派兵保護,就請張委員從中聯絡襄助;一面我派妥當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見左大帥。不過,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這裡還有多少大事,要請老兄幫忙。」

  「是!我儘快趕回來。」

  「那末,老兄預備甚麼時候動身?今天晚上總來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動身。」

  蔣益澧點點頭,隨即又找中軍,又找文案;將該為胡雪岩做的事,──分派停當。護送他到余杭的軍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蔣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於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謝,很敷衍了一番,約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張家相會,陪同出發。

  ※※※

  到了張家;張秀才對胡雪岩自然有一番盡釋前嫌、推心置腹的話說。只是奉如上賓,只有在禮貌上盡心,沒有甚麼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無心飲食,草草果腹以後,趁這一夜功夫,還有許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張也當作心腹了。

  胡雪岩沒有功夫跟他們從容研商;只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請小張費心跟你老太爺商量,能找到幾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談一談,想法子湊現銀給蔣方伯送了去,作為我阜豐暫借。要請大家明白,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萬銀子的責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將來大家肯分擔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個人認了。不過,此刻沒有辦法從上海調款子過來,要請大家幫我的忙。」

  「好的。」小張連連點頭,「這件事交給我們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義盡,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現銀,一定肯借出來的。」

  「其次,阜康馬上要複業,阜豐的牌子要掛出去。這件事我想請三爺主內,小張主外。」胡雪岩看著劉不才說,「先說內部,第一看看阜康原來的房子怎麼樣?如果能用,馬上找人收拾,再寫兩張梅紅箋,一張是『阜康不日複業』;一張是『阜豐代理藩庫』,立刻貼了出去。」

  「藩司衙門的告示呢?」

  「到複業那天再貼。」胡雪岩又說,「第二,準備一兩千現銀;頂要緊的是,弄幾十袋米擺在那裡。然後貼出一張紅紙:『阜康舊友,即請回店。』來了以後,每人先發十兩銀子五斗米。我們這台戲,就可以唱起來了。」

  「那末,」小張搶著說道,「胡先生,我有句話聲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湯裡來,火裡去,惟命是從。不過,我也要估計估計我自己的力量,錢莊我是外行;功夫又怕抽不出來,不要誤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時候胡先生不肯責備我,我自己也交代不過去。」

  「不要緊。我曉得你很忙,只請你量力而為。」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我為甚麼要代理藩庫?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錯;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曉得。現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戶,非要另外想個號召的辦法不可。代理藩庫,就是最好的號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託得過我,還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戶有這樣一個想法,阜豐的存款就會源源不絕而來;應該解蔣方伯的犒賞銀兩和代理藩庫要墊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著事情都交代妥當了,劉不才有句話要跟胡雪岩私下談;使個眼色,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你跟蔣薌泉搞得很好,沒有用;我今聽到一個消息,頗為可靠,左制軍要跟你算帳,已經發話下來了,弄得不好,會指名嚴參。」

  「你不要擔心!」胡雪岩夷然不以為意,「我亦沒有啥算不算清的帳。外面的話聽不得。」

  劉不才見他是極有把握的樣子,也就放心了。小張卻還有話問。

  「胡先生的算計真好。不過,說了半天,到底是怎樣的新存戶呢?」

  「長毛!」胡雪岩說,「長毛投降了;這兩年搜括的銀子帶不走,非要找個地方去存不可!」

  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戶,竟是長毛!小張和劉不才都覺得是做夢亦想不到的事;同時亦都覺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煩亦可能很多。

  那種目瞪口呆的帶些困惑的表情,是說明了他們內心有些甚麼疑問,胡雪岩完全瞭解;但是,這時候不是從容辯理的時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較武斷的態度:「事情決不會錯!你們兩位儘管照我的活去動腦筋。動啥腦筋,就是怎麼樣讓他們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豐來?兩位明白了吧?」

  「我明白。不過──」劉不才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較熟;找幾個人去拉這些存戶,一定不會空手而回。不過,在拉這些客戶以前,人家一定要問,錢存到阜豐會不會泡湯?這話我該怎麼說?」小張這樣問說。

  「你告訴他:決不會泡湯。不過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緊的,如果他自己覺得這筆存款可能有一天會讓官方查扣,那就請他自己考慮。」胡雪岩停一下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通融方便可以;違犯法條不可以。戶頭我們不必強求,我們要做氣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連存摺不給人家;只憑一句話,照樣會有人上門。」

  劉不才和小張都覺得他的話一時還想不透;好像有點前後不符。不過此刻無法細問;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無須在這時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稍後再談。

  「做事容易做人難!」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後,突如其來地以這麼一句牢騷之語發端,作了很重要的一個揭示;也是一個警告:「從今天起,我們有許多很辛苦,不過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來順利不順利,全看我們做人怎麼樣?小張,你倒說說看,現在做人要怎麼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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