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
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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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細想了一下,終於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謙虛地答道:「雪翁太誇獎了。為民除寇,份所當為,哪裡有甚麼功勞可言?」 「薌翁這話才真是太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從從容容地說:「敝處是出了名的所謂『杭鐵頭』,最知道好歹,宮軍有功,理當犒勞。不過眼前十室九空,這兩年也讓長毛搜括淨了;實在沒有啥好勞軍的。好在杭州士紳逃難在外的,還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聯絡得到。如今我斗膽做個主,決定湊十萬兩銀子,送到薌翁這裡來,請代為謝謝弟兄們。」 這話讓蔣益澧很難回答,頗有卻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顯然的,十萬兩銀子買個「秋毫無犯」,這就是他所說:「公平交易」;「禮尚往來」。只是十萬兩銀子聽上去是個巨數,幾萬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擺得平」,大成疑問。 見他躊躇的神氣,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問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氣;如果自動增加,又顯得討價還價地小氣相。考慮下來,只有側面再許他一點好處。 「至於對薌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籌畫──」 「不,不!」蔣益澧打斷他的話,「不要把我算在裡頭。等局勢稍為平定了,貴省士紳寫京信的時候,能夠說一句我蔣某人對得起浙江,就承情不盡了。」 「那何消說得?薌翁,你對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對得起你!」 「好,這話痛快!」蔣益澧毅然決然地說:「雪翁的厚愛,我就代弟兄們一併致謝了。」接著便喊一聲:「來啊!請劉大老爺!」 「劉大老爺」舉人出身,捐出州縣班子;蔣益澧倚為智囊,也當他是文案委員。請了他來,是要商議出告示,整飭軍紀,嚴禁騷擾。 這是蔣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現在要動腦筋的是,如何實踐自己的諾言,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解交藩庫,供蔣益澧分賞弟兄? 一想到藩庫,胡雪岩心中靈光一閃,彷佛暗夜迷路而發現了燈光一樣,雖然一閃即滅,但他確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錯覺,一定能夠找出一條路來。 果然,息心靜慮想了一會,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蔣益澧與他的智囊談得告一段落時,開口問道:「薌翁的糧台在哪裡?」 「浙江的總糧台,跟著左大帥在余杭;我有個小糧台在瓶窯。喏,」蔣益澧指著小張說,「他也是管糧台的委員。」 「那末,藩庫呢?」 「藩庫?」蔣益澧笑道,「藩司衙門都還不知道在不在;哪裡談得到藩庫?」 「藩庫掌一省的收支,頂頂要緊;要儘快恢復起來。藩庫的牌子一掛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門。不然,就好像俗語說,『提著豬頭,尋不著廟門。』豈不耽誤庫收?」 蔣益澧也不知道這時候會有甚麼人來解款?只覺得胡雪岩的忠告極有道理,藩庫應該趕快恢復;可是該如何恢復,應派甚麼人管庫辦事?卻是茫無所知。 於是胡雪岩為他講解錢莊代理公庫的例規與好處。阜康從前代理浙江藩庫,如今仍願效力;不過以前人欠欠人猶待清理,為了劃清界限起見,他想另立一爿錢莊,叫做「阜豐」。 「阜豐就是阜康,不過多掛一塊招牌。外面有區分,內部是一樣的,叫阜豐,叫阜康都可以。薌翁!」胡雪岩說,「我這樣做法,完全是為了公家;阜康收進舊欠,解交阜豐,也就是解交薌翁。至於以前藩庫欠人家的,看情形該付的付,該緩的緩,急公緩私,豈非大有伸縮的餘地?」 「好,好!准定委託雪翁。」蔣益澧大為欣喜,「阜豐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認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盡心盡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應該解繳的十萬銀子,我去籌畫;看目前在杭州能湊多少現銀?不足之數歸我墊;為了省事,我想劃一筆帳;這一來糧台、藩庫彼此方便。」 「這,這筆帳怎麼劃法?」 「是這樣,譬如說現在能湊出一半現銀,我就先解了上來;另外一半,我打一張票子交到糧台,隨時可以在我上海的阜豐兌現。倘或交通不便,一時不能去提現,那也不要緊,阜豐代理藩庫,一切代墊,就等於繳了現銀;藩庫跟糧台劃一筆帳就可以了。墊多少扣多少;按月結帳。」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蔣益澧只覺得振振有詞,到底這筆帳怎麼算,還得要細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卻有疑問:「藩庫的收入呢?是不是先還你的墊款?」 「這,怎麼可以?」胡雪岩的身子驀然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斷搖頭;似乎覺得他所問的這句話,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這一個動作,就使得蔣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覺得胡雪岩不但誠實,而且心好,真能拿別人的利害當自己的禍福。不過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誤會,還是問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謹慎地措詞,「你的意思是,在你開給糧台的銀票數目之內,你替藩庫代墊;就算是你陸續兌現。至於藩庫的收入,你還是照繳。是不是這話?」 「是!就是這話。」胡雪岩緊接著說,「哪怕劃帳已經清楚了,阜豐既然代理浙江藩庫,當然要顧浙江藩司的面子,還是照墊不誤。」 這一下,蔣益澧不但傾倒,簡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說:「一切仰仗雪翁,就請寶號代理藩庫;要不要備公事給老兄?」 「薌翁是朝廷的監司大員,說出一句話,自然算數;有沒有公事,在我都是無所謂的。不過為了取信於人,阜豐代理藩庫,要請一張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馬上叫他們辦。」 「我也馬上叫他們連夜預備;明天就拿告示貼出去。不過,」胡雪岩略略放低了聲音,「甚麼款該付,甚麼款不該付,實在不該付,阜豐聽命而行。請薌翁給個暗號,以便遵循。」 「給個暗號?」蔣益澧搔搔頭,顯得很為難似的。 這倒是小張比他內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禮」,將「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自然;等蔣益澧轉臉相看時,他才又往下說:「做當家人很難,有時候要糧與餉,明知道不能給,卻又不便駁,只好批示照發;糧臺上也當然遵辦。但實在無銀無餉,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觀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為難,先約定暗號,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辦法敷衍了。」 「啊,啊!」蔣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為這件事傷腦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況是欠了他們的餉;你說,拿了『印領』來叫我批,我好不批照發嗎?批歸批,糧臺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結果呢,往往該給的沒有給;不該給的,倒領了去了。糧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訴苦,甚至跳腳。我亦無可奈何。現在有這樣一個『好人』我做,『壞人』別人去做的辦法,那是太好了。該用甚麼暗號,請雪翁吩咐。」 「不敢當!」胡雪岩答道,「暗號要常常變換,才不會讓人識透。現在我先定個簡單的辦法,薌翁具銜只批一個『澧』字,阜豐全數照付;寫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寫在上頭,就是『不准』的意思,阜豐自會想辦法塘塞。」 「那太好了!」蔣益澧拍著手說:「『聽君一席話,勝做十年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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