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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於是,胡雪岩打開小箱子,裡面是一套半新舊的三品頂戴官服;等他換穿停當,船也就到岸了。

  雖說到岸,其實還有一段距離,因為沙船裝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門外的碼頭失修,近岸淤淺,如果沙船靠得太近,會有擱淺之虞。

  好在重賞之下,自有勇夫,張千總頗為盡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廢的大房子,派兵打掃看守,備作倉庫之用;而且也扣著小船,預備接駁。此時相度情勢,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淺河灘涉水負載,更為簡捷。小船只用了一隻,將胡雪岩、小張、劉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長貴送到岸下;交代明白,胡、張二人就由挾著拜匣的長貴陪著,先進城了。

  望見城頭上飄拂的旗幟,胡雪岩感從中來,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齡;如果今天凱旋入城的主帥,不是蔣益澧而是王有齡,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敗論英雄,但打了勝仗的人不知道可會想到,王有齡當年苦守危城,豈僅心力交瘁,直是血與淚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遠比打勝仗的人要多得多?

  這樣想著,恨不得一進城先到王有齡殉節之處,放聲痛哭一場。無奈百姓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實在沒有功夫讓他去泄痛憤,只好拭拭眼淚,挺起胸膛往裡走!

  守城的已經換了班,是個四品都司;一見胡雪岩的服氣,三品文官,與蔣益澧相同,不敢怠慢,親自迎上來行了禮問道:「大人的官銜是?」

  「是胡大人。」小張代為解說,「從上海趕來的,有緊要公事跟蔣藩台接頭。」

  這時長貴已經從拜匣裡取出一張名帖遞了過去;那都司不識字,接過名帖,倒著看了一下,裝模作樣的說道:「原來胡大人要見蔣大人!請問,要不要護送?」

  「能護送再好不過!」小張說道,「頂要緊的是,能不能弄兩匹馬來?」

  「馬可沒有。不過,胡大人可以坐轎子。」

  城門旁邊,就是一家轎行;居然還有兩乘空轎子在,轎夫自然不會有,那都司倒很熱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來抬轎。可是胡雪岩堅決辭謝──這時候還要坐轎子,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沒有馬,又不肯坐轎,自然還借重自家的一雙腿。不過都司派兵護送,一路通行無阻;很順利又到了三元坊孫宅,蔣益澧的公館,投帖進去,中門大開;蔣益澧的中軍來肅客入內。走近大廳,但見滴水簷前站著一個穿了黃馬褂的將官,料知便是蔣益澧;胡雪岩兜頭長揖:「恭喜,恭喜!」

  這是賀他得勝,蔣益澧拱手還禮,連聲答道:「彼此,彼此!」

  於是小張搶上一步,為雙方正式引見:進入大廳,賓主東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紳的身分,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為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蔣益澧字薌泉,所以胡雪岩之稱為「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層樓,巡撫兩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妄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直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勳名、關係來說,要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洩氣!」

  「噢?」蔣益澧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請教,何以見得曾九帥將來不會到任?」

  「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帥跟浙江素無淵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帥為人謙虛,也最肯替人設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來的,他決不肯讓他老弟來分左大人的地盤。」

  「啊,啊!」蔣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見得很透徹。」

  「照我看,將來浙江全省,特別是省城裡的善後事宜,要靠薌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蔣益澧是聚精會神在傾聽的神態,知道進言的時機已到;便用手勢加強了語氣,很懇切地說:「杭州百姓的禍福,都在薌翁手裡,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氣,將來就省一分氣力!」

  「說的是,說的是!」蔣益澧搓著手,微顯焦灼地,「請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氣,我無有不盡力的!」

  「薌翁有這樣的話,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岩站起來就請了個安:「我替杭州百姓給薌翁道謝!」

  「真不敢當!」蔣益澧急忙回禮;同時拍著胸說:「雪翁,你請說;保存劫後元氣,應該從哪裡著手?」

  「請恕我直言,薌翁只怕未必知道,各營弟兄,還難免有騷擾百姓的情形。」

  「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為難。官軍打仗,為求克敵制勝,少不得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老古話,預先許下賞賜;但籌餉籌糧,尚且困難,哪裡還籌得出一筆鉅款可作犒賞之用。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許,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內,可以不守兩條軍法:搶劫與姦淫。蔣益澧可能亦曾有過這樣計諾;這時候要他出告示禁止,變成主將食言,將來就難帶兵了。

  因此,胡雪岩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薌翁,我還有下情上稟。」

  「言重、言重!」蔣益澧怕他還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搞得彼此尷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責備,自是義正辭嚴。我惟有慚愧而已。」

  不說整飭軍紀,只道慚愧;這話表面客氣,暗中卻已表示不受責備。胡雪岩聽他的語氣,越覺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較聰明的做法;而且話也不妨得率直些。

  「薌翁知道的,經商人。在商言商,講究公平交易;俗語說的禮尚往來,也無非講究一個公平。弟兄們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勞苦功高,朝廷雖有獎賞,地方上沒有點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對不起弟兄了。」

  蔣益澧聽他這段話,頗為困惑,前面的話,說得很俗氣;而後面又說得很客氣,到底主旨何在?要細想一想,才好答話。他心裡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厲害;應付不得法,朋友變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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