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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是啊!他外場是漂亮的。」張秀才說:「承蒙他不棄,時世又是這個樣子,過去有啥難過,也該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個朋友。」

  「是!」劉不才答說,「雪巖也是這個意思。說來說去,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葉落歸根,將來總要在一起。雪巖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卻一點不著痕跡;使得內心原為幫長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越發覺得該跟胡雪巖「重新做個朋友」了。

  「我也是這麼想,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時世又是如此。說真的,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過去,看看將來,不能再糊塗了。我有幾句話!」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要跟劉三哥請教。」

  聽這一說,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湊近了張秀才;兩眼緊緊望著,是極其鄭重、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

  「明人不說暗話,雪巖的靠山是王撫臺;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既然這樣子,我倒要請教劉三哥,雪巖還憑啥來混?」

  這話問在要害上,劉不才不敢隨便,心裏第一個念頭是:寧慢勿錯。所以一面點頭,一面細想;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說胡雪巖跟京裏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話也可以編得很圓,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反而動聽,因而這樣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尋得著靠山。」他又補上一句:「張大爺,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你老不要見氣。」

  「好!」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劉三哥,聽你這兩句話,也是好腳色!」

  「不敢,我亂說。」

  「劉三哥,我再請教你,」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大局怎麼樣?」

  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小張會意,重重點頭;表示但說不妨。

  「我從前也跟張大爺一樣,人好像悶在罈子裏,黑漆一團;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夷場上五方雜處,消息靈通。稍微聽到些,大家都在說:『這個』不長的!」

  一面說,一面做了個手勢,指一指頭髮,意示「這個」是指長毛。張秀才聽罷不響,拿起水煙袋,噗嚕嚕、噗嚕嚕,抽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你倒說說看,為啥不長?」

  「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

  劉不才的口才很好,何況官軍又實在打得很好;兩好並一好,劉不才分析局勢,將張秀才說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們父子的名聲不好,必得做一件驚世駭俗,大有功於鄉邦的奇行偉舉,才能遮掩得許多劣跡,令人刮目相看。現在有胡雪巖這條路子,豈可輕易放過?

  「劉三哥,我想明白了,拜託你回覆雪巖,等官軍一到,攆走長毛,光復杭州,我做內應。到那時候,雪巖要幫我洗刷。」

  「豈止於洗刷!」劉不才答說,「那時朝廷褒獎,授官補缺,這個從軍功上得來的官,比捐班還漂亮些!」

  ***

  果然,等杭州克復,張秀才父子因為開城迎接藩司蔣益澧之功,使小張獲得了一張七品獎札,並被派為善後局委員。張秀才趁機進言,杭州的善後,非把胡雪巖請回來主持不可。

  蔣益澧深以為然。於是專程迎接胡雪巖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張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臺」的長發客棧安頓下來;隨即找出劉不才留給他的地址,請客棧裏派個小夥計去把劉不才請來。

  「我算到你也該來了,果不其然。」劉不才再無閒話,開口就碰到小張的心坎上,「我先帶你去看舍親,有啥話交代清楚;接下來就盡你玩了。」

  「老劉,」小張答說,「我現在是浙江善後局的委員,七品官兒。這趟奉蔣藩臺委派,特地來請胡大人回杭州;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好!我曉得了。我們馬上就走。」

  於是小張將七品官服取出來,當著客人的面更衣;換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覺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劉不才倒沒有笑他;只說:「請貴管家把衣包帶去,省得再回來換便衣了。」

  小張帶的一個長隨張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預備好了,三個人一輛馬車,逕自來到阜康錢莊。

  胡雪巖跟一班米商在談生意,正到緊要關頭;因為小張遠道而來,又是穿官服來拜訪,只得告個罪,拋下前客,來迎後客。

  小張是見過胡雪巖的,所以一等他踏進小客廳,不必劉不才引見,便即喊一聲:「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

  「不敢當,不敢當!世兄忒多禮了。」胡雪巖趕緊亦跪了下去。

  對磕過頭,相扶而起,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然後轉入正題。等小張道明來意,胡雪巖答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已經在預備了。世兄在上海玩幾天,我們一起走。」

  「是!」

  「好了!」劉不才插進來對小張說,「話交代清楚了;你換一換衣服,我們好走了。」

  於是劉不才帶著小張觀光五光十色的夷場;到晚來吃大菜、看京戲。小張大開眼界,夜深人倦,興猶未央;劉不才陪他住在長發客棧,臨床夜語,直到曙色將明,方始睡去。

  這時的胡雪巖卻還未睡,因為他要運一萬石米到杭州,接頭了幾個米商,說得好好的,到頭來卻又變了卦,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裏方始尋著,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尤五對米生意本是內行,但松江漕幫公設的米行,早已歇業,隔膜已久;而且數量甚巨,並非叱嗟可辦。他這幾年韜光隱晦,謹言慎行,做事越發仔細;沒把握的事,一時不敢答應。

  「小爺叔,你的吩咐,我當然不敢說個『不』字;不過,我的情形你也曉得的,現在要辦米,我還要現去找人。『班底』不湊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從前你運米到杭州進不了城,改運寧波,不是他們答應過你的,一旦要用,照數補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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