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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七〇


  小張默然。倒不僅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得透徹;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交情在那裏,就甚麼話都容易聽得進去了。

  「不錯,雪巖當時沒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爺的秀才。不過,外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撫臺動公事給學裏老師,革掉了秀才還要辦人出氣。這個上頭,雪巖一定不答應,先軟後硬,王撫臺才算勉強賣了個面子。」

  「喔,」小張亂眨著眼說:「這我倒不曉。怎麼叫『先軟後硬?』」

  「軟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巖為了你家老太爺,要跟王撫臺絕交;以後倒反說他不夠朋友不幫忙,你說冤枉不冤枉?」

  「照你這麼說,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張緊接著說:「那末,他又為啥要送我這些東西。好人好到這樣子,也就出奇了。」

  「一點不奇。他自然有事拜託你。」

  「可以!」小張慨然答道:「胡老闆我不熟,不過你夠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說了我一定幫助。」

  「說起來,不是我捧自己親戚,胡雪巖實在是夠朋友的;你家老太爺對他雖有誤會,他倒替你家老太爺伸好後腳,留好餘地在那裏了。」

  這兩句話沒頭沒腦,小張不明所以;但話是好話,卻總聽得出來,「這倒是謝謝他了。」他問,「不知道伸好一隻甚麼後腳?」

  「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劉不才從床底下拖出皮箱來,開了鎖,取出一本「護書」,抽了一通公文,送到小張手裏。

  小張肚子裏的墨水有限,不過江蘇巡撫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親的名字也是認識的,此外由於公文套子轉來轉去,一時就弄不明白是說些甚麼了。

  「這件公事,千萬不能說出去。一說出去,讓長毛知道了不得了。」劉不才故作鄭重地囑咐;然後換了副輕快的神情說:「你帶回去,請老太爺密密收藏;有一天官軍克復杭州,拿出公文來看,不但沒有助逆反叛之罪,還有維持地方之功。你說,胡雪巖幫你家老太爺這個忙,幫得大不大。」

  這一說,小張方始有點明白;不解的是:「那末眼前呢?眼前做點啥?」

  「眼前,當然該做啥就做啥。不是維持地方嗎,照常維持好了。」

  「喔,喔!」小張終於恍然大悟,「這就是腳踏兩頭船。」

  「對!腳踏兩頭船。不過,現在所踏的這隻船,早晚要翻身的;還是那隻船要緊。」

  「我懂。我懂。」

  「你們老太爺呢?」

  「我去跟他說,他一定很高興。」小張答說:「明天就有回話。時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張上門,邀劉不才到家。張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為了套交情,劉不才不但口稱「老伯」;而且行了大禮,將張秀才喜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哥,」他指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牲從來不交正經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劉三哥。真正我家門之幸。」

  「老伯說得我不曾吃酒,臉就要紅了。」

  「對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他又罵兒子,「這個畜牲,就是喜歡賭;我到賭場裏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見他。」

  「你也不要說人家。」小張反唇相譏,「你去十次,九次遇見我;總還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張秀才氣得兩撇黃鬍子亂動,「這個畜牲說的話,強詞奪理。」

  劉不才看他們父不父,子不子,實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這位老弟一個。」他說,「從小寵慣了!」

  「都是他娘寵的。家門不幸,叫你劉三哥見笑。」

  「說哪裏話!我倒看我這位老弟,著實能幹、漂亮。絕好的外場人物。」

  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斂容答道:「劉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這個畜牲,鬼聰明是有的,不過要好好跟人去磨鍊。回頭我們細談,先吃酒。」

  於是賓主三人,圍爐小飲;少不得先有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談到差不多,張秀才向他兒子呶一呶嘴;小張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貴生,你去告訴門上;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見客。問到我,說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裏去說。」

  這便是摒絕閒雜,傾心談秘密的先聲,劉不才心裏就有了預備,只待張秀才發話。

  「劉三哥,你跟雪巖至親?」

  話是泛泛之詞,稱呼卻頗具意味;不叫「胡道臺」而直呼其號,這就是表示:一則很熟;二則平起平坐的朋友。劉不才再往深入細想一想,是張秀才彷彿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緊要話,儘說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錯,那就是好徵兆;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巖的叮囑:「逢人只說三分話」,所以很謹慎地答道:「是的,我們是親戚?」

  「怎麼稱呼?」

  「雪巖算是比我晚一輩。」

  「啊呀呀,你是雪巖的長親,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張秀才說,「你又跟小兒敘朋友,這樣算起來,輩分排不清楚了。劉三哥。我們大家平敘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張大爺吧。」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多費功夫,急轉直下地說:「雪巖也跟我提過,說有張大爺這麼一位患難之交;囑咐我這趟回杭州,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替他說聲好。」

  「說患難之交,倒是一點不錯。當初雪巖不曾得發的時候,我們在茶店裏是每天見面的。後來他有跟王撫臺這番遇合,平步青雲,眼孔就高了。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裏;我們也高攀不上。患難之交,變成了『點頭朋友』。」

  這是一番牢騷,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自然要作解釋:「雪巖後來忙了,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不過說到待朋友,我不是回護親戚,雪巖無論如何『不傷道』這三個字,總還做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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