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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果然,等杭州克復,張秀才父子因為開城迎接藩司蔣益澧之功,使小張獲得了一張七品獎劄,並被派為善後局委員。張秀才趁機進言,杭州的善後,非把胡雪岩請回來主持不可。

  蔣益澧深以為然。於是專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張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長髮客棧安頓下來;隨即找出劉不才留給他的地址,請客棧裡派個小夥計去把劉不才請來。

  「我算到你也該來了,果不其然。」劉不才再無閒話,開口就碰到小張的心坎上,「我先帶你去看舍親,有啥話交代清楚;接下來就盡你玩了。」

  「老劉,」小張答說,「我現在是浙江善後局的委員,七品官兒。這趟奉蔣藩台委派,特地來請胡大人回杭州;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好!我曉得了。我們馬上就走。」

  於是小張將七品官服取出來,當著客人的面更衣;換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覺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劉不才倒沒有笑他;只說:「請貴管家把衣包帶去,省得再回來換便衣了。」

  小張帶的一個長隨張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預備好了,三個人一輛馬車,逕自來到阜康錢莊。

  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談生意,正到緊要關頭;因為小張遠道而來,又是穿官服來拜訪,只得告個罪,拋下前客,來迎後客。

  小張是見過胡雪岩的,所以一等他踏進小客廳,不必劉不才引見,便即喊一聲:「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

  「不敢當,不敢當!世兄忒多禮了。」胡雪岩趕緊亦跪了下去。

  對磕過頭,相扶而起,少不得不家幾句寒暄;然後轉入正題。等小張道明來意,胡雪岩答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已經在預備了。世兄在上海玩幾天,我們一起走。」

  「是!」

  「好了!」劉不才插進來對小張說,「話交代清楚了;你換一換衣服,我們好走了。」

  於是劉不才帶著小張觀光五光十色的夷場;到晚來吃大菜、看京戲。小張大開眼界,夜深入倦,興猶未央;劉不才陪他住在長髮客棧,臨床夜語,直到曙色將明,方始睡去。

  這時的胡雪岩卻還未睡,因為他要運一萬石米到杭州,接頭了幾個米商,說得好好的,到頭來卻又變了封,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裡方始尋著,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尤五對米生意本是內行,但松江漕幫公設的米行,早已歇業,隔膜已久;而且數量甚巨,並非叱嗟可辦。他這幾年韜光隱晦,謹言慎行,做事越發仔細;沒把握的事,一時不敢答應。

  「小爺叔,你的吩咐,我當然不敢說個『不』字;不過,我的情形你也曉得的,現在要辦米,我還要現去找人。『班底』不湊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從前你運米到杭州進不了城,改運寧波,不是他們答應過你的,一旦要用,照數補米?」

  這是當初楊坊為了接濟他家鄉,與胡雪岩有過這樣的約定。只是楊坊今非昔比,因為白齊文劫餉毆官一案受累,在李鴻章那裡栽了大跟頭,現在撤職查辦的處分未消,哪裡有實踐諾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岩不肯乘人于危,決定自己想辦法。

  聽完他所講的這番緣由,尤五讚歎著說:「小爺叔,你真夠朋友;不過人家姓楊的不像你。他靠常勝軍,著實發了一筆財;李撫台饒不過他,亦是如此。如今米雖不要他補,米款應當還你;當初二兩多銀子一石;現在漲到快六兩了,還不容易採辦。莫非你仍舊照當初的價錢跟他結算?」

  「那當然辦不到的。要讓他照市價結給我。不然我跟他動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錢是不愁了,」尤五點點頭,「不過,小爺叔,你想辦一萬石米,實在不容易。這兩年江蘇本來缺糧,靠湖廣、江西販來;去年李撫台辦米運進京,還採辦了洋米,三萬人辦了兩個月才湊齊;你此刻一個月當中要辦一萬石,只怕辦不到。」

  「不是一個月。一個月包括運到杭州的日子在內,最多二十天就要辦齊。」

  「那更難了。只怕官府都辦不到。」

  「官府辦不到,我們辦得到,才算本事。」

  這句話等於在掂尤五的斤兩。說了兩次難,不能再說第三次了;尤五不作聲,思前想後打算了好久,還是歎口氣說:「只好大家來想辦法。」

  分頭奔馬,結果是七姑奶奶出馬,找到大豐米行的老闆娘「粉面虎」;將應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兩千石洋米,都湊了給胡雪岩,一共是八千五百石,餘數由尤五設法,很快地湊足了萬石之數。

  米款跟楊坊辦交涉,收回五萬兩銀子;不足之數由胡雪岩在要湊還王有齡遺族的十二萬銀子中,暫時挪用。一切順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經揚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寧經錢塘江到杭州望江門外。

  小張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岩的主意,只說有幾百石米要捐獻官府;再用一筆重禮,結交了守望江門的營官張千總,講好接應的辦法,然後坐小船迎了上來覆命,細談杭州的情形,實在不大高明;胡雪岩聽完,抑鬱地久久不語。

  既是至親,而且也算長輩,劉不才說話比較可以沒有顧忌;他很坦率地問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擔心有人在暗算你?」

  「你是指有人在左制軍那裡告我?那沒有甚麼,他們暗算不到我的。」

  「那末,你是擔啥心事呢?」

  「怎麼不要擔心事?來日大難,眼前可憂!」

  這八個字說得很雅馴,不像胡雪岩平時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劉不才和小張奇怪。當然,劉不才對胡雪岩,要比小張瞭解得多,來日大難,這句話他懂,因為平時聽胡雪岩談過,光復以後,恤死救生,振興市面善後之事,頭緒萬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憂呢?

  「我沒有想到,官軍的紀律亦不比長毛好多少!」胡雪岩說,「剛才聽小張說起城裡的情形,著實要擔一番心事。白天總還好,只怕一到了夜裡,放搶放火,姦淫擄掠都來了!」

  怪不得他這樣子憂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過甚其詞;總不可不作預防。小張家在城裡,格外關切,失聲問道:「胡先生!那,怎麼辦呢?」

  「辦法是有一個。不過要見著『當家人』才有用處。」

  整個杭州城現在是蔣益澧當家;小張想了一下問道:「胡先生,我請你老人家的示,進了城是先跟家父見見面呢?還是直接去看杭州的『當家人』?」

  「當然先看『當家人』。」

  「好的!」小張也很有決斷,「老劉,我們分頭辦事;等到上了岸,卸米的事,請你幫幫張千總的忙。現在秩序很亂,所謂幫忙,無非指揮指揮工人;別的,請你不必插手。」

  劉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須負保管糧食之責;如果有散兵游勇,強索軟要;聽憑張千總去處理,大可袖手旁觀。

  「我知道了。我們約定事後見面的地方好了。」

  「在我舍間。」小張答說,「回頭我會拜託張千總,派人護送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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