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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喔,喔!」小張終於恍然大悟,「這就是腳踏兩頭船。」

  「對!腳踏兩頭船。不過,現在所踏的這只船,早晚要翻身的;還是那只船要緊。」

  「我懂。我懂。」

  「你們老太爺呢?」

  「我去跟他說,他一定很高興。」小張答說:「明天就有回話。時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張上門,邀劉不才到家。張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為了套交情,劉不才不但口稱「老伯」;而且行了大禮,將張秀才喜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哥,」他指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牲從來不交正經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劉三哥。真正我家門之幸。」

  「老伯說得我不曾吃酒,臉就要紅了。」

  「對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他又罵兒子,「這個畜牲,就是喜歡賭;我到賭場裡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見他。」

  「你也不要說人家。」小張反唇相譏,「你去十次,九次遇見我;總還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張秀才氣得兩撇黃鬍子亂動,「這個畜牲說的話,強詞奪理。」

  劉不才看他們父不父,子不子,實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這位老弟一個。」他說,「從小寵慣了!」

  「都是他娘寵的。家門不幸,叫你劉三哥見笑。」

  「說哪裡話!我倒看我這位老弟,著實能幹、漂亮。絕好的外場人物。」

  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斂容答道:「劉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這個畜牲,鬼聰明是有的,不過要好好跟人去磨煉。回頭我們細談,先吃酒。」

  於是賓主三人,圍爐小炊;少不得先有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談到差不多,張秀才向他兒子呶一呶嘴;小張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貴生,你去告訴門上;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見客。問到我,說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裡去說。」

  這便是摒絕閒雜,傾心談秘密的先聲,劉不才心裡就有了預備,只待張秀才發話。

  「劉三哥,你跟雪岩至親?」

  話是泛泛之詞,稱呼卻頗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號,這就是表示:一則很熟;二則平起平坐的朋友。劉不才再往深入細想一想,是張秀才彷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緊要話,盡說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錯,那就是好徵兆;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岩的叮囑:「逢人只說三分話」,所以很謹慎地答道:「是的,我們是親戚?」

  「怎麼稱呼?」

  「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輩。」

  「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長親,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張秀才說,「你又跟小兒敘朋友,這樣算起來,輩分排不清楚了。劉三哥。我們大家平敘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張大爺吧。」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多費功夫,急轉直下地說:「雪岩也跟我提過,說有張大爺這麼一位患難之交;囑咐我這趟回杭州,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替他說聲好。」

  「說患難之交,倒是一點不錯。當初雪岩不曾得發的時候,我們在茶店裡是每天見面的。後來他有跟王撫台這番遇合,平步青雲,眼孔就高了。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裡;我們也高攀不上。患難之交,變成了『點頭朋友』。」

  這是一番牢騷,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自然要作解釋:「雪岩後來忙了,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不過說到待朋友,我不是回護親戚,雪岩無論如何『不傷道』這三個字,總還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場是漂亮的。」張秀才說:「承蒙他不棄,時世又是這個樣子,過去有啥難過,也該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個朋友。」

  「是!」劉不才答說,「雪岩也是這個意思。說來說去,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葉落歸根,將來總要在一起。雪岩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卻一點不著痕跡;使得內心原為幫長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越發覺得該跟胡雪岩「重新做個朋友」了。

  「我也是這麼想,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時世又是如此。說真的,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過去,看看將來,不能再糊塗了。我有幾句話!」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要跟劉三哥請教。」

  聽這一說,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湊近了張秀才;兩眼緊緊望著,是極其鄭重、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

  「明人不說暗話,雪岩的靠山是王撫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既然這樣子,我倒要請教劉三哥,雪岩還憑啥來混?」

  這話問在要害上,劉不才不敢隨便,心裡第一個念頭是:寧慢勿錯。所以一面點頭,一面細想;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說胡雪岩跟京裡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話也可以編得很圓,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反而動聽,因而這樣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尋得著靠山。」他又補上一句:「張大爺,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你老不要見氣。」

  「好!」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劉三哥,聽你這兩句話,也是好腳色!」

  「不敢,我亂說。」

  「劉三哥,我再請教你,」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大局怎麼樣?」

  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小張會意,重重點頭;表示但說不妨。

  「我從前也跟張大爺一樣,人好像悶在罎子裡,黑漆一團;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夷場上五方雜處,消息靈通。稍微聽到些,大家都在說:『這個』不長的!」

  一面說,一面做了個手勢,指一指頭發,意示「這個」是指長毛。張秀才聽罷不響,拿起水煙袋,噗嚕嚕、噗嚕嚕,抽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你倒說說看,為啥不長?」

  「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

  劉不才的口才很好,何況官軍又實在打得很好;兩好並一好,劉不才分析局勢,將張秀才說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們父子的名聲不好,必得做一件驚世駭俗,大有功於鄉邦的奇行偉舉,才能遮掩得許多劣跡,令人刮目相看。現在有胡雪岩這條路子,豈可輕易放過?

  「劉三哥,我想明白了,拜託你回復雪岩,等官軍一到,攆走長毛,光復杭州,我做內應。到那時候,雪岩要幫我洗刷。」

  「豈止於洗刷!」劉不才答說,「那時朝廷褒獎,授官補缺,這個從軍功上得來的官,比捐班還漂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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