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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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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姓劉。」 「那我就叫你老劉。」小張說,「我倒喜歡你這個朋友,東西你拿回去;好在總有見面的時候,你隨便哪一天帶錢來還我就是。」說著又將那塊翡翠遞了過來。 「你這樣子說,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裏?我明天取了銀子來贖。」 「說甚麼贖不贖?」小張有些躊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劉的「上門不見土地」,有何用處?如果為了等他,特意回家;卻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蹤。 劉不才很機警,雖不知他心裏怎麼在想,反正他不願客人上門的意思,卻很明顯。自己有意將錶墜子留在他那裏,原是要安排個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不必一定到他家,還有更好的地方。 「小張大爺,」他想定了就說:「你如果不嫌棄,我們明天約個地方見面,好不好?」 「好啊!你說。」 「花牌樓的阿狗嫂,你總知道?」 小張怎麼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個老鴇;主持一家極大的「私門頭」,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懷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為居停。小張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圍,花事闌珊,亂後卻還不曾見過。 因而小張又驚又喜地問:「阿狗嫂倒不曾餓殺!」 「她那裏又熱鬧了。不過我住在她後面,很清靜。」 「好!明天下午我一定來。」 *** 劉不才的住處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預備的,就在後面,單成院落,有一道腰門,閂上門便與前面隔絕;另有出入的門戶。 「張兄,」劉不才改了稱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 「喔,我倒忘記了。」小張從身上掏出一個棉紙小包,遞了過去,「東西在這裏,你看一看!」 「不必看。」劉不才交了五十兩一張莊票;銀貨兩訖以後,拉開櫥門說道:「張兄,我有幾樣小意思送你。我們交個朋友。」 那些「小意思」長短大小不一,長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個金錶;大的是一副呂宋煙;還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東西,就看不出來了——樣子像書;小張卻不相信他會送自己一部書。而且給好賭的人送書,也嫌「觸霉頭」。 「你看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東西。」劉不才舉起來喝一聲:「當心!」接著便當頭砸了下來。 小張當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劉不才怎麼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兩截,握在劉不才手裏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劍。 「怎麼搞的?」小張大感興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劍,形制與中國的劍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針;劍身三面血槽,確是可以致人於死的利器。 「你看,這中間有機關。」 原來司的克中間有榫頭,做得嚴絲合縫,極其精細;遇到有人襲擊,拿司的克砸過去,對方不抓不過挨一下打;若是想奪它就上當了,正好借勢一扭,抽出短劍刺過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瞭解了妙用,小張越發喜愛;防身固然得力;無事拿來獻獻寶,誇耀於人,更是一樂。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這裏是幾本洋書。」 果然是書!這就送得不對路了,小張拱拱手說:「老劉!好朋友說實話:中國書我都不大看得懂;洋書更加『趙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劉不才將書交到他手裏,「帶回去一個人慢慢看。」 這句話中,奧妙無窮,小張就非當時拆開來看不可了。打開來一翻,頓覺血脈賁張——是一部「洋春宮」。 這一下就目不旁視了。劉不才悄悄端了張椅子扶他坐下;自己遠遠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看他眼珠凸出,不斷嚥口水的窮形極相,心裏越發泰然。 好不容易,小張才看完,「過癮!」他略帶些窘地笑道:「老劉,你哪裏覓來的?」 「自然是上海夷場上。」 「去過上海的也很多,從沒有看著他們帶過這些東西回來。」小張不勝欽服地說,「老劉,你真有辦法!」 「我也沒辦法。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哪裏去覓?是一個親戚那裏順手牽來的。這話回頭再說;你先看看這兩樣東西。」 這就是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小張倒都仔細看了。一面看,一面想,憑空受人家這份禮,實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書」真有些捨不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只有說老實話:「老劉,我們初交,你這樣夠朋友,我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不過,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這你就見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這樣分彼此,以後我就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張極力辯白,不過,「你總也要讓我盡點心意才好。」 看樣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費功夫,打鐵趁熱,「我也說老實話,這些東西,不是我的;是我一個親戚託我帶來的。」他接著又說:「你家老太爺,對我這個親戚有點誤會;不但誤會,簡直有點冤枉。」 「喔,」小張問道:「令親是哪一個?」 「阜康錢莊的胡雪巖。」 小張失聲說道:「是他啊!」 「是他。怎麼說你家老太爺對他的誤會是冤枉的呢?話不說不明,我倒曉得一點。」 小張很注意地在等他說下去,而劉不才卻遲疑著不大願意開口的樣子;這就令人奇怪了,「老劉!」小張問道:「你不是說曉得其中的內情嗎?」 「是的,我完全曉得。王撫臺由湖州府調杭州的時候,我是從湖州跟了他來的,在他衙門裏辦庶務,所以十分清楚。不過,這件事談起來若論是非;你家老太爺也是我長輩。我不便說他。」 「那有甚麼關係?自己人講講不要緊。我們家『老的』,名氣大得很,不曉得多少人說過他,我也聽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評他?」 「我倒不是批評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該當避他一避;偏偏『吃鹽水』讓他撞見。告示就貼在那裏漿糊都還沒有乾,就有人拿他的話不當話,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著好幾縣上百萬的老百生;這一來他那個印把子怎麼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換了你是王撫臺,要不要光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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