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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輸了錢的人,最聽不得這種話;然而那吳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緊閉著嘴,將兩個腮幫子鼓得老高,那副生悶氣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話不聽,沒有法子。」那少年問莊家:「你說推長莊,總也有個歇手的時候;莫非一個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莊?」吳大炮有些沉不住氣了,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這裏二百兩只多不少,輸光了拉倒。」

  「銀票!」少年顧左右而言,「這個時候用銀票?哪家錢莊開門,好去兌銀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吳大炮說,「阜康上海有分號,為啥不好兌?」

  「你倒蠻相信阜康的!不過要問問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揚臉回顧,「怎麼說?」

  「銀票不用,原是說明了的。」有人這樣說,「不管阜康啥康,統通一樣。要賭就是現銀子。」

  「聽見沒有?」少年對吳大炮說,「你現銀子只有二、三十兩了,我在上門打一記,贏了你再推下去;輸了讓位。好不好?」

  吳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說:「好!」

  開門擲骰,是個「五在首」,吳大炮抓起牌來就往桌上一番,是個天槓,頓時面有得色。那少年卻慢條斯理地先翻一張,是張三六;另外一張牌還在摸,吳大炮卻沉不住氣了,嘩啦一聲,將所有的牌都翻了開來,一面檢視,一面說:「小牌九沒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沒用。」

  劉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銳利,一目瞭然,失聲說道:「上門贏了,是張紅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說:「真叫得著!」

  翻開來看,果然是張紅九,湊成一對;吳大炮氣得連銀子帶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吳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莊,你怎麼走了?」「沒有錢賭甚麼?」

  「你的銀票不是錢?別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巖少!拿來,我換給你。」

  吳大炮聽得這一說,卻不過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來。等那少年洗牌時,便有人問道:「小張大爺,你推大的還是推小的?」

  這小張大爺的稱呼很特別;劉不才卻是一喜,原來他就是張秀才的「寶貝兒子」——市井中畏懼張秀才,都稱他張大爺;如今小張必是子以父貴,所以被稱為小張大爺。這樣想著,便整頓全神專注在小張身上。

  小張倒不愧紈絝,做莊家從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個人的問話:「大牌九『和氣』的時候多,經玩些。」

  於是文文靜靜地賭大牌九。劉不才要找機會搭訕,便也下注;志不在賭,輸贏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門。

  這個莊推得很久,賭下風的去了來,來了去,長江後浪推前浪似的,將劉不才從後面推到前面,由站著變為坐下。這一來,他越發只守著本門下注了。

  慢慢地,小張的莊變成霉莊;吳大炮揚眉吐氣,大翻其本——下門一直是「活門」,到後來打成「一條邊」,唯一的例外,是劉不才的那一注,十兩銀子孤零零擺在上門,格外顯眼。

  這有點獨唱反調的意味,下風都頗討厭;而莊家卻有親切之感,小張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感動的神色。

  劉不才心裏在說:有點意思了!卻更為沉著,靜觀不語。

  「上門那一注歸下門看!」吳大炮吼著。

  「對不起!」小張答道:「講明在先的,大家不動注碼。」

  吳大炮無奈,只好跟劉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門這位老兄的注碼,自己擺過來好不好?配了我再貼你一半,十兩贏十五兩。」

  劉不才冷冷問道:「輸了呢?」

  「呸!」吳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見鬼。」

  劉不才不作聲;小張卻為他不平,「吳大炮!」他沉下臉來說,「賭有賭品,你賭不起不要來,人家高興賭人家的上門,關你鳥事!你這樣子算啥一齣?」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勸,「都離手!莊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吳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瞇著眼掀了幾掀,很快地分成兩副,一前一後擺得整整齊齊。有人想看一下;手剛伸到牌上,「叭噠」一聲,挨了吳大炮一下。不問可知是副好牌,翻開來一比,天門最大;其次下門;再次莊家;上門最小。照牌路來說,下門真是「活門」。

  配完了下門,莊家才吃劉不才的十兩銀子;有些不勝歉疚地說:「我倒情願配你。」

  「是啊!」劉不才平靜地答道:「我也還望著『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上門會轉運。現在——,」他躊躇了一會,摸出金錶來,解錶墜子問道:「拿這個當押頭,借五十兩銀子,可以不可以?」

  這錶墜子是一塊碧綠的翡翠,琢成古錢式樣,市價起碼值二百兩銀子;但小張卻不是因為它值錢才肯借:

  「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要啥押頭?」

  「不!莊家手氣有關係。」劉不才固執地,「如果不要押頭,我就不必借了。」

  其實他身上有小張所信任的,阜康的銀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舖個進身之階。等小張歇手,他五十兩銀子也輸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請教住處,說第二天拿銀子來贖。

  「你貴姓?」小張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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