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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劉不才的住處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預備的,就在後面,單成院落,有一道腰門,閂上門便與前面隔絕;另有出入的門戶。」

  「張兄,」劉不才改了稱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

  「喔,我倒忘記了。」小張從身上掏出一個棉紙小包,遞了過去,「東西在這裡,你看一看!」

  「不必看。」劉不才交了五十兩一張莊票;銀貨兩訖以後,拉開櫥門說道:「張兄,我有幾樣小意思送你。我們交個朋友。」

  那些「小意思」長短大小不一,長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個金表;大的是一副呂宋煙;還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東西,就看不出來了──樣子像書;小張卻不相信他會送自己一部書。而且給好賭的人送書,也嫌「觸黴頭」。

  「你看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東西。」劉不才舉起來喝一聲:「當心!」接著便當頭砸了下來。

  小張當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劉不才怎麼一下,那根「司的克」分成兩截,握在劉不才手裡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劍。

  「怎麼搞的?」小張大感興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劍,形制與中國的劍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針;劍身三面血槽,確是可以致人於死的利器。

  「你看,這中間有機關。」

  原來司的克中間有榫頭,做得嚴絲合縫,極其精細;遇到有人襲擊,拿司的克砸過去,對方不抓不過挨一下打;若是想奪它就上當了,正好借勢一扭,抽出短劍刺過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瞭解了妙用,小張越發喜愛;防身固然得力;無事拿來獻獻寶,誇耀於人,更是一樂。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這裡是幾本洋書。」

  果然是書!這就送得不對路了,小張拱拱手說:「老劉!好朋友說實話:中國書我都不大看得懂;洋書更加『趙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劉不才將交到他手裡,「帶回去一個人慢慢看。」

  這句話中,奧妙無窮,小張就非當時拆開來看不可了。打開來一翻,頓覺血脈賁張──是一部「洋春宮」。

  這一下就目不旁視了。劉不才悄悄端了張椅子扶他坐下;自己遠遠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看他眼珠凸出,不斷咽口水的窮形極相,心裡越發泰然。

  好不容易,小張才看完,「過癮!」他略帶些窘地笑道:「老劉,你哪裡覓來的?」

  「自然是上海夷場上。」

  「去過上海的也很多,從沒有看著他們帶過這些東西回來。」小張不勝欽服地說,「老劉,你真有辦法!」

  「我也沒辦法。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哪裡去覓?是一個親戚那裡順手牽來的。這話回頭再說;你先看看這兩樣東西。」

  這就是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小張倒都仔細看了。一面看,一面想,憑空受人家這份禮,實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書」真有些捨不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只有說老實話;「老劉,我們初交,你這樣夠朋友,我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不過,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這你就見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這樣分彼此,以後我就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張極力辯白,不過,「你總也要讓我盡點心意才好。」

  看樣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費功夫,打鐵趁熱,「我也說老實話,這些東西,不是我的;是我一個親威托我帶來的。」他接著又說:「你家老太爺,對我這個親戚有點誤會;不但誤會,簡直有點冤枉。」

  「喔,」小張問道:「令親是哪一個?」

  「阜康錢莊的胡雪岩。」

  小張失聲說道:「是他啊!」

  「是他。怎麼說你家老太爺對他的誤會是冤枉的呢?話不說不明,我倒曉得一點。」

  小張很注意地在等他說下去,而劉不才卻遲疑著不大願意開口的樣子;這就令人奇怪了,「老劉!」小張問道:「你不是說曉得其中的內情嗎?」

  「是的,我完全曉得。王撫台由湖州府調杭州的時候,我是從湖州跟了他來的,在他衙門裡辦庶務,所以十分清楚。不過,這件事談起來若論是非;你家老太爺也是我長輩。我不便說他。」

  「那有甚麼關係?自己人講講不要緊。我們家『老的』,名氣大得很,不曉得多少人說過他,我也聽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評他?」

  「我倒不是批評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該當避他一避;偏偏『吃鹽水』讓他撞見。告示就貼在那裡漿糊都還沒有幹,就有人拿他的話不當話,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著好幾縣上百萬的老百生;這一來他那個印把子怎麼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換了你是王撫台,要不要光火?」

  小張默然。倒不僅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得透徹;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交情在那裡,就甚麼話都容易聽得進去了。

  「不錯,雪岩當時沒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爺的秀才。不過,外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撫台動公事給學裡老師,革掉了秀才還要辦人出氣。這個上頭,雪岩一定不答應,先軟後硬,王撫台才算勉強賣了個面子。」

  「喔,」小張亂眨著眼說:「這我倒不曉。怎麼叫『先軟後硬?』」

  「軟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岩為了你家老太爺,要跟王撫台絕交;以後倒反說他不夠朋友不幫忙,你說冤枉不冤枉?」

  「照你這麼說,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張緊接著說:「那末,他又為啥要送我這些東西。好人好到這樣子,也就出奇了。」

  「一點不奇。他自然有事拜託你。」

  「可以!」小張慨然答道:「胡老闆我不熟,不過你夠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說了我一定幫助。」

  「說起來,不是我捧自己親戚,胡雪岩實在是夠朋友的;你家老太爺對他雖有誤會,他倒替你家老太爺伸好後腳,留好餘地在那裡了。」

  這兩句話沒頭沒腦,小張不明所以;但話是好話,卻總聽得出來,「這倒是謝謝他了。」他問,「不知道伸好一隻甚麼後腳?」

  「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劉不才從床底下拖出皮箱來,開了鎖,取出一本「護書」,抽了一通公文,送到小張手裡。

  小張肚子裡的墨水有限,不過江蘇巡撫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親的名字也是認識的,此外由於公文套子轉來轉去,一時就弄不明白是說些甚麼了。

  「這件公事,千萬不能說出去。一說出去,讓長毛知道了不得了。」劉不才故作鄭重地囑咐;然後換了副輕快的神情說:「你帶回去,請老太爺密密收藏;有一天官軍克復杭州,拿出公文來看,不但沒有助逆反叛之罪,還有維持地方之功。你說,胡雪岩幫你家老太爺這個忙,幫得大不大。」

  這一說,小張方始有點明白;不解的是:「那末眼前呢?眼前做點啥?」

  「眼前,當然該做啥就做啥。不是維持地方嗎,照常維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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