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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於是,胡雪岩開始計畫,重回杭州;由劉不才打先鋒;此去是要收服一個張秀才,化敵為友,做個內應。

  這個張秀才本是「破靴黨」,自以為衣冠中人,可以走動官府,平日包攬訟事,說合是非,欺軟怕硬,十分無賴。王有齡當杭州知府時,深惡其人;久已想行文學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時不得其便,隱忍在心。

  這張秀才與各衙門的差役都有勾結──杭州各衙門的差役,有一項陋規收入,凡是有人開設商鋪,照例要向該管地方衙門的差役繳納規費,看店鋪大小,定數目高下,繳清規費,方得開張,其名叫做「吃鹽水」。王有齡銳于任事,貼出告示,永遠禁止;錢塘、仁和兩縣的差役,心存顧忌,一時斂跡;巡撫、藩司兩衙門,自覺靠山很硬,不買知府的帳,照收不誤,不過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張秀才去「吃鹽水」,講明三七分帳。

  誰知運氣不好,正在鹽橋大街向一家剛要開張的估衣店講斤頭,講不下來的時候,遇到王有齡坐轎路過,發現其事,停轎詢問,估衣店的老闆,照實陳述;王有齡大怒,決定拿張秀才「開刀」,立個榜樣。

  當時傳到轎前,先申斥了一頓;疾言厲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這一下張秀才慌了手腳,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見了地方官要磕頭,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鎖在衙門照牆邊「枷號示眾」。

  想來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齡言聽計從的胡雪岩。帶了老婆兒女到阜康錢莊,見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岩一時大意,只當小事一件,王有齡必肯依從,因而滿口答應,包他無事。

  哪知王有齡執意不從,說這件事與他的威信有關;他新兼署了督糧道,又奉命辦理團練,籌兵籌餉,號令極其重要,倘或這件為民除害的陋習不革,號令不行,何以服眾?

  說之再三,王有齡算是讓了一步。本來預備革掉張秀才的功名,打他兩百小板子,枷號三月;現在看胡雪岩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醜,秀才卻非革不可。

  說實在的,胡雪岩已經幫了他的大忙;而他只當胡雪岩不肯盡力,塘塞敷衍,從此懷恨在心,處處為難。到現在還不肯放過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惡人自有惡人磨」,張秀才甚麼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兒子。小張是個紈褲嫖賭吃著,一應俱全。張秀才弄來的幾個造孽錢,都供養了寶貝兒子。劉不才也是紈褲出身,論資格比小張深得多;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套辦法,用劉不才從小張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張,不怕張秀才不就範。

  ※※※

  到杭州的第二天,劉不才就進城去訪小張──杭州的市面還蕭條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河坊、中城薦橋、下城鹽橋大街,比較像個樣子;但是店家未到黃昏,就都上了排門,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邏的長毛,幾乎看不見一個百姓。

  但是,有幾條巷子裡,卻是別有天地;其中有一條在薦橋,因為中城的善後局設在這裡,一班地痞流氓,在張秀才指使之下,假維持地方供應長毛為名,派捐徵稅,儼然官府;日常聚會之處,少不得有煙有賭有土娼。劉不才心裡在想,小張既是那樣一個腳色,當然倚仗他老子的勢力,在這種場合中當「大少爺」;一定可以找到機會跟他接近。

  去的時候是天剛斷黑,只見門口兩盞大燈籠,一群挺胸凸肚的閑漢在大聲說笑;劉不才踱了過去朝裡一望,大門洞開,直到二廳,院子裡是各種賣零食的擔子,廳上燈火閃耀照出黑壓壓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個賭局。

  是公開的賭局,就誰都可以進去;劉不才提腳跨上門檻,有個人喝一聲:「喂!」

  劉不才站住腳,陪個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問。「你來做啥?」

  「我來看小張。」

  「小張!哪個小張?」

  「張秀才的大少爺。」劉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這下還真冒充得對了;因為張秀才得勢的緣故,他兒子大為神氣,除非老朋友,沒有人敢叫他小張。那個人聽他言語合攏,揮揮放他進門。

  進門到二廳,兩桌賭擺在那裡,一桌牌九一桌寶;牌九大概是黴莊,所以場面比那桌寶熱鬧得多。劉不才知道賭場中最犯忌在人叢中亂鑽,只悄悄站在人背後,踮起腳看。

  推莊的是個中年漢子,滿臉橫肉,油光閃亮;身上穿一件緞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寬又大,顯然的這件貴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輸得急了,但見他解開大襟衣紐,一大塊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開來,斜掛在胸前,還不住喊熱,扭回頭去向身後的人瞪眼,是怪他們不該圍得這麼密不通風,害他熱得透不過氣來的神情。

  「吳大炮!」上門一個少年說,「我看你可以歇歇了。甯與爺爭,莫與牌爭!」

  輸了錢的人,最聽不得這種話;然而那吳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緊閉著嘴,將兩個腮幫子鼓得老高,那副生悶氣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話不聽,沒有法子。」那少年問家:「你說推長莊,總也有個歇手的時候;莫非一個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莊?」吳大炮有些沉不住氣了,從身上摸出一迭銀票,「這裡二百兩隻多不少,輸光了拉倒。」

  「銀票!」少年顧左右而言,「這個時候用銀票?哪家錢莊開門,好去兌銀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吳大炮說,「阜康上海有分號,為啥不好兌?」

  「你倒蠻相信阜康的!不過要問問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揚臉回顧,「怎麼說?」

  「銀票不用,原是說明了的。」有人這樣說,「不管阜康啥康,統通一樣。要賭就是現銀子。」

  「聽見沒有?」少年對吳大炮說,「你現銀子只有二、三十兩了,我在上門打一記,贏了你再推下去;輸了讓位。好不好?」

  吳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說:「好!」

  開門擲骰,是個「五在首」,吳大炮抓起牌來就往桌上一番,是個天杠,頓時面有得色。那少年卻慢條斯理地先翻一張,是張三六;另外一張牌還在摸,吳大炮卻沉不住氣了,嘩啦一聲,將所有的牌都翻了開來,一面檢視,一面說:「小牌九沒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沒用。」

  劉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銳利,一目了然,失聲說道:「上門贏了,是張紅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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