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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不求她心甘情願,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氣。」胡雪岩作了決定:「我想這樣子辦──」

  他的辦法是一方面用緩兵之計,隱住七姑奶奶,只說阿巧姐由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介紹,已遠赴他鄉,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勸駕了;一方面要拜託怡情老二轉托阿金:第一、幫著瞞謊,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請她跟阿巧姐去見一面,轉達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要幹甚麼,祝發也好,從良也好,乃至於步了塵的後塵也好,胡雪岩都不會干預,而且預備送她一大筆錢。

  說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牽纏多日,終於有了快刀斬亂麻的處置。而在蕭家驥,雖並不以為這是一個好辦法;只是除此以外,別無善策,而況畢竟事不幹己,要想使勁出力也用不上,只有點點頭表示贊成。

  「事不宜遲,你師娘還在等回音;該幹甚麼幹甚麼,今天晚上還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於我師父的事,」蕭家驥想了一下說,「我們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裡,燈紅酒綠,夜正未央。不過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遠,「相幫」領著,片刻就到。入門之時,正聽得客廳裡的自鳴鐘打十二下;怡情老二雖不曾睡,卻已上樓回臥室了。

  聽得小大姐一報,她請客人上樓。端午將近的天氣,相當悶熱;她穿一件家常綢夾襖對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兩彎雪白的膀子,一隻手膀上戴一支金鐲,一隻手腕上戴一支翠鐲,豐容盛髻、一副福相;這使得蕭家驥又生感觸,相形之下,越覺得阿巧姐憔悴可憐。

  由於胡、蕭十分是初次光臨,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擺果碟子,還要「開燈」請客人「躺一息」。主要殷勤,客人當然也要故作閑豫,先說些不相干的話,然後談入正題。

  蕭家驥剛說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著託盤進房;於是小酌宵夜,一面繼談此行經過。蕭家驥話完;胡雪岩接著開口,拜託怡情老二從中斡旋。

  一直靜聽不語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離奇了,她竟一時摸不清頭緒。眨著眼想了好一會才搖搖頭說:「胡老爺,我看事情不是這麼做法。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著,她談到張郎中;認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辦。至於阿巧姐有所誤會,無論如何是解釋得清楚的。為今之計,只有設法將阿巧姐勸了回來;化解誤會,消除怨恨,歸嫁張宅,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協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圓滿的結局。

  「阿金不必讓她插手了;決絕的話,更不可以說。現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過來。七姑奶奶脾氣雖毛躁,倒是最肯體恤人、最肯顧大局;阿巧姐的誤會,她肯原諒的,也肯委屈的。不過話可以跟她說明白;犯不著讓她到白衣庵去碰釘了。我看,胡老爺──」

  她有意不再說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會,自動作一個表示。而胡雪岩的心思很亂,不耐細想,率直問道:「二阿姐,你要說啥?」

  「我說,胡老爺,你委屈一點,明天再親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個笑臉,說兩句好話,拿阿巧姐先勸了回來再說。」

  這個要求,胡雪岩答應不下。三番兩次,牽纏不清,以致於擱下好多正事不能辦;他心裡實在也厭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快刀斬亂麻的措施,卻又不能實行;反轉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臉,說好話,不但有些於心不甘,也怕她以為自己回心轉意,覺得少不得她,越發牽纏得緊,豈不是更招麻煩?

  看他面難色,怡情老二頗為著急說:「胡老爺,」她說:「別樣見識,我萬萬不及你們做官的老爺們;只有這件事上,我有把握。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曉得;再說,阿巧姐跟我相處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當然摸得透。胡老爺,我說的是好話,你不聽會懊悔!」

  胡雪岩本對怡情老二有些成見,覺得她未免有所袒護,再聽她這番話,成見自然加深,所以一時並無表示,只作個沉吟的樣了,當作不以為然的答覆。

  蕭家驥旁觀者清,一方面覺得怡情老二的話雖說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這時不便固勸,越勸越壞。好在巧姐的下落明瞭,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緊。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緩則圓」這句話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難處;不過你的宗旨是對的!」他加重了語氣,同時對怡情老二使個眼色,「慢慢來,遲早要拿事情辦通的。」

  「也好。請蕭少爺勸勸胡老爺!」

  「我知道,我知道。」蕭家驥連聲答應,「明天我給你回話。今天不早了,走吧!」

  辭別出門,胡雪岩步履蹣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蕭家驥當然亦不便多說,只問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裡?我送你去。」

  「我到錢莊裡去睡。」胡雪岩說道:「你今天還要不要去見你師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這麼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會,皺眉搖頭,顯得不勝其煩似的,「等一兩天再說吧!我真的腦筋都笨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煩!」

  「那末,」蕭家驥低聲下氣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煩,向人求教那樣:「明天見了我師娘,我應當怎麼說?」

  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傷你師娘的心,怎麼說都可以。」

  回到錢莊,只為心裡懊惱,胡雪岩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市聲漸起,方始朦朧睡去。

  正好夢方酣之時,突然被人推醒;睜開澀重的睡眼,只見蕭家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說,「寶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問道:「在哪裡?」

  「先到我師娘那裡,一番皇曆,恰好是宜於進屋的好日子,決定此刻就回新居。師娘著我來通知胡先生。」

  於是胡家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細敘別後光景,談到悲痛之處,少不得又淌眼淚;就這樣談了哭、哭了談;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與胡雪岩的情緒,才算穩定下來。

  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處處要她指點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靜了下來,她就會想到阿巧姐;中年棄婦,棲身尼寺,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時會自驚:不要阿巧姐尋了短見了?這種不安,與日俱增;不能不找劉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緊!」劉不才答說,「我跟蕭家驥去一趟,看情形再說。」

  於是找到蕭家驥,輕車熟路,到了白慶庵;一叩禪關,來應門的仍舊是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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