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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一見蕭家驥的臉色,胡雪巖嚇一大跳;他倒像害了一場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見了一次,有這樣的似乎受了極大刺激的神情?令人驚疑莫釋,而又苦於不便深問;只問得一句:「見過面了?」

  「見過了。我們謝謝了塵師太,告辭吧!」

  了塵又變得很沉著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慇勤地請胡雪巖與蕭家驥再來「隨喜」。居姑庵中何以請男施主來隨喜?這話聽來便令人有異樣之感;只是無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過,胡雪巖對人情應酬上的過節,一向不會忽略,想到有件事該做,隨即說了出來:「請問,緣簿在哪裏?」

  「不必客氣了!」

  胡雪巖已經發現,黃色封面的緣簿,就掛在牆壁上,便隨手摘下,交給蕭家驥說:「請你寫一寫,寫一百兩銀子。」

  「太多了!」了塵接口說道:「如果說是為了寶眷住在我們這裏,要寫這麼多,那也用不著!出家人受十方供養,也供養十方;不必胡施主費心。」

  「那是兩回事。」蕭家驥越出他的範圍,代為回答:「各人盡各人的心意。」

  接著,蕭家驥便用現成的筆硯,寫了緣簿;胡雪巖取一張一百兩的銀兩,夾在緣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隨即告辭出庵。回營謝過朱管帶,仍舊由原來護送的人送回上海。

  一路奔馳,無暇交談,到了鬧區,蕭家驥才勒住馬說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細談。」

  於是遣走了那名馬弁,一起到胡雪巖與阿巧姐雙棲之處。粉奩猶香,明鏡如昨;但卻別有一股淒涼的意味;胡雪巖換了一個地方,在他書房中閉門深談。

  聽蕭家驥轉述了阿巧姐的憤慨之詞,胡雪巖才知道他為何有那樣的痛苦的神態。當然,在胡雪巖也很難過;自他認識七姑奶奶以來,從未聽見有人對她有這樣嚴苛的批評,如今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個陰險小人的名聲,想想實在對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蕭家驥將一路上不斷在想的一句話,問了出來:「我師娘是不是真的像阿巧姐所說的那樣,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巖點點頭,「這是她過於熱心之故。阿巧姐的話,大致都對;只有一點她弄錯了。你師娘這樣做,實實在在是為她打算。」

  接著胡雪巖便為七姑奶奶解釋,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終身打算,既然不願做偏房,不如分手,擇人而事。他雖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為阿巧姐與張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熱心待人,一定會替阿巧姐覓個妥當的歸宿。

  這番解釋,蕭家驥完全能夠接受;甚至可以說,他所希望的,就是這樣一番能為七姑奶奶洗刷惡名的解釋。因此神態頓時不同;輕快欣慰,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似的。

  「原說呢,我師娘怎麼會做這種事?她如果聽說阿巧姐是這樣深的誤會,不知道要氣成甚麼樣子?」

  「對了!」胡雪巖矍然驚覺:「阿巧姐的話,絕對不能跟她說。」

  「不說又怎麼交代?」

  於是兩個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說沒有找到,她會再託阿金去找;說是已經祝髮,決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會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釘子。想來想去沒有妥當的辦法。

  丟下這層不談,蕭家驥問道:「胡先生,那末你對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這話也使得胡雪巖很難回答;心裏轉了好半天的念頭,付之一嘆:「我只有挨罵了!」

  「這是說,決定割捨?」

  「不割捨又如何?」

  「那就這樣,索性置之不理。」蕭家驥說:「心腸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巖說,「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辦法。」

  「怎麼才是辦法?」蕭家驥說,「要阿巧姐心甘情願地分手,是辦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願,只望她嚥得下那口氣。」胡雪巖作了決定:「我想這樣子辦——」

  他的辦法是一方面用緩兵之計,穩住七姑奶奶,只說阿巧姐由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介紹,已遠赴他鄉,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勸駕了;一方面要拜託怡情老二轉託阿金:第一、幫著瞞謊,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請她跟阿巧姐去見一面,轉達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要幹甚麼,祝髮也好,從良也好,乃至於步了塵的後塵也好,胡雪巖都不會干預,而且預備送她一大筆錢。

  說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巖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牽纏多日,終於有了快刀斬亂麻的處置。而在蕭家驥,雖並不以為這是一個好辦法;只是除此以外,別無善策,而況畢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勁出力也用不上,只有點點頭表示贊成。

  「事不宜遲,你師娘還在等回音;該幹甚麼幹甚麼,今天晚上還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於我師父的事,」蕭家驥想了一下說,「我們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裏,燈紅酒綠,夜正未央。不過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遠,「相幫」領著,片刻就到。入門之時,正聽得客廳裏的自鳴鐘打十二下;怡情老二雖不曾睡,卻已上樓回臥室了。

  聽得小大姐一報,她請客人上樓。端午將近的天氣,相當悶熱;她穿一件家常綢夾襖對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兩彎雪白的膀子,一隻手膀上戴一支金鐲,一隻手腕上戴一支翠鐲,豐容盛鬋、一副福相;這使得蕭家驥又生感觸,相形之下,越覺得阿巧姐憔悴可憐。

  由於胡、蕭二人是初次光臨,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擺果碟子,還要「開燈」請客人「躺一息」。主人慇勤,客人當然也要故作閒豫,先說些不相干的話,然後談入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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