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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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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阿巧姐見面的地方,是當家老師太養靜的那座院子;陳設比不上了塵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來得精緻,見得白衣庵相當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筆不動產,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豐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顏憔悴,見了蕭家驥眼圈都紅了;招呼過後,他開門見山地問:「阿巧姐,你怎麼想了想,跑到這地方來了?」 「我老早想來了。做人無味,修修來世。」 這是說,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蕭家驥便問:「這裏你以前來過沒有?」 「沒有。」 怕隔牆有耳,蕭家驥話不能明說;想了一下,記起胡雪巖的疑問,隨即問道:「阿金呢?她來過沒有?」這意思是問,阿金如果來過,當然知道這裏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說過? 阿巧姐搖搖頭:「也沒有。」 「那就難怪了!」 話只能說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瞭解的,幽幽地嘆了口無聲的氣,彷彿也是有好些話無法暢所欲言似的。 「現在怎麼樣呢?」蕭家驥問道:「你總有個打算。」 「我——,」阿巧姐說,「我先住在這裏。慢慢打算。」 「也好。」蕭家驥說,「明天,我師娘會來看你。」 「不要!」阿巧姐斷然決然地說:「請她不要來。」 這很奇怪!能見一個像自己這樣淵源不深的男客,倒不願見一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語氣決絕,其中必有緣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寬且深;所以在這些地方,格外謹慎,想了一下說:「阿巧姐,我曉得你跟我師娘、感情一向很好;你這話,我回去是不是照實說?」 「為甚麼不能照實說?」 「那末,我師娘問我: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麼答覆她?」 問到這話,阿巧姐臉上出現了一種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親戚朋友都斷了!」她說,「所以不要她來看我;來了我也不見。」 語氣越發決絕,加上她那種臉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蕭家驥大為驚駭;可是說話卻更謹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側擊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嗎?」 這一問算是捉住她話中一個無法辯解的漏洞。她臉上陰晴不定地好半天,終於有了答覆:「蕭少爺,說實話,我是怕你師娘。她手段厲害;我弄不過她。再說句實話,做人無味,教人灰心,也就是為了這一點;自以為是心換心的好朋友,哪知道兩面三刀,幫著別人來算計我。真正心都涼透了!蕭少爺,這話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過,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歲的人,各種各樣的世面也見識過,總還不致於連人好人壞都看不出,無緣無故冤枉你師娘。你師娘啊,真正是——」她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這番話,在蕭家驥簡直是震動了!他實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對七姑奶奶這樣嚴酷的批評,楞了好一會才說:「阿巧姐到底為了啥?我實在想不通!請你說給我聽聽看。如果是師娘不對,我們做晚輩的,當然不敢說甚麼;不過肚子裏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蕭少爺,你肯當著菩薩起誓,甚麼話只擺在肚子裏;我就說給你聽。」 「你是說,你的話不能告訴我師父,師娘?」 「對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對我說的話,我告訴了我師父師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點頭表示滿意;然後說道:「你師娘真叫『又做師娘又做鬼』——」 用這句苛刻的批評開頭,阿巧姐將七姑奶奶幾次勸她的話「夾敘夾議」地從頭細訴,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巖的姻緣,七姑奶奶勸她委屈,入門見禮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實是虛情,因為明知也決不願這麼做,就儘不妨這麼說,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對胡雪巖,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說他「滑頭」,「沒常性,見一個愛一個」;聽來是罵胡雪巖而其實是幫他。 「蕭少爺你想,你這位師娘開口『小爺叔』,閉口『小爺叔』,敬得他來像菩薩。就算他真的『滑頭』、『沒常性』,又怎好去說他?」阿巧姐說到這裏很激動了,「我先倒也當她生來爽直,真的是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說啥。後來越想越不對,前前後後,想了又想,才曉得她的意思,無非說胡某人怎麼樣不是人,犯不著再跟他而已!」 聽她對七姑奶奶的指責,實在不無道理。但越覺得她有道理,越覺得心裏難過;因為蕭家驥對他的這位師娘,有如幼弟之於長姐,既敬且愛。多少年來存在心目中的一個伉爽、正直、熱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時似乎發現了裂痕,怎不教人痛心? 因此,他竟沒有一句話說。這一方面是感到對阿巧姐安慰,或為七姑奶奶辯護都不甚合適;另一方面也實在是沮喪得甚麼話都懶得說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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