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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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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生!」蕭家驥顯得有些興奮,「你看!」橫披上是三首詩;胡雪巖總算唸得斷句: 閒叩禪關訪素娥,醮壇藥院覆松蘿,一庭桂子迎人落,滿壁圖書獻佛多;作賦我應慚宋玉,拈花卿合伴維摩。塵心到此都消盡,細味前緣總是魔! 舊傳奔月數嫦娥,今叩雲房鎖絲蘿,才調玄機應不讓,風懷孫綽覺偏多;誰參半分優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設饌,清涼世界遣詩魔。 群花榜上笑痕多,梓里雲房此日過。君自憐才留好句,我曾擊節聽高歌;清陰遠託伽山竹,冶艷低牽茅屋蘿。點綴秋光籬下菊,盡將遊思付禪魔。 胡雪巖在文墨這方面,還不及蕭家驥,不知道宋玉、孫綽是何許人?也不知道玄機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魚玄機。佛經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詩句中的語氣不似對戒律森嚴的女僧,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愕然相問:「這是啥名堂?」 「你看著好了。」蕭家驥輕聲答道:「這位了塵師父,不是嘉興人就是崑山;不然就是震澤、盛澤。」 崑山的尼姑有何異處,胡雪巖不知道;但嘉興的尼庵是親自領教過的。震澤和盛澤的風俗,他在吳江同里的時候,也聽人說過,這兩處地方,盛產絲綢,地方富庶,風俗奢靡。盛澤講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還要貴;據說是用肥雞與上好的火腿熬汁調味,所以鮮美絕倫。震澤尼姑庵的烹調,亦是有名的,葷素並行,不遜於無錫的船菜。當然,佳餚以外,還有可餐的秀色。 這樣回憶著,再又從初見老胡,說夜訪白衣庵「沒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覺得無一處不是證實了蕭家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著看一看了塵是甚麼樣子? 蕭家驥反顯得比他沉著,「胡先生,」他說,「只怕弄錯了!阿巧姐不會在這裏。」 「何以見得?」 「這裏,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 胡雪巖正待答話,一眼瞥見玻璃窗外,一盞白紗燈籠冉冉而來,便住口不言,同時起身等候;門簾啟處,先見小音,次見了塵,若非預知,不會相信所見的是個出家人。 她當然也不是純俗家打扮,不曾「三綹梳頭,兩截穿衣」髮長齊肩,穿的是一件圓領長袍;說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會用那種閃閃生光的玄色軟緞來做,更不會窄腰小袖,裁剪得那麼稱體。 看到臉上,更不像出家人,雖未敷粉,卻曾施朱;她的皮膚本來就白,亦無須敷粉。特別是那雙眼睛,初看是剪水雙瞳,再看才知別蘊春情。 是這樣的人物,便不宜過於持重拘謹,胡雪巖笑嘻嘻地雙掌合十,打個問訊:「可是了塵師太?」 「我是了塵。施主尊姓?」 「我姓胡。這位姓蕭。」 於是了塵一一行禮,請「施主」落座;她自己盤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動問來意。 「原是來見當家老師太的;聽地保老胡說,寶庵其實是由了塵師太當家。有點小事打聽,請我這位蕭老弟說吧!」 蕭家驥點點頭,不談來意卻先問道:「聽了塵師太的口音是震澤?」 了塵臉上一紅:「是的。」 「這三首詩,」蕭家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 「也是三位施主,一時雅興;瘋言瘋語的,無奈他何!」說著,了塵微微笑了,「蕭施主在震澤住過?」 「是的。住過一年多;那時還是小孩子,甚麼都不懂。」 「意思是現在都懂了?」 這樣率直反問,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蕭家驥自非弱者,不會艱於應付,從容自若地答道:「也還不十分懂,改日再來領教。今天有件事,要請了塵師太務必幫個忙。」 「言重!請吩咐,只怕幫不了甚麼忙。」 「只要肯幫忙,只是一句話的事。」蕭家驥問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來求當家老師太收容的。這位堂客是鬧家務一時想不開,或許她跟當家師太說過,為她瞞一瞞行跡。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塵顏色一變,是受驚的神氣;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終於點點頭說:「有的。可就是這位胡施主的寶眷?」 果然在這裏,一旦證實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蕭家驥與胡雪巖對望著、沉默著;交換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樣的疑問:阿巧姐投身在這白衣庵中,到底是為了甚麼? 若說為了修行,誠如蕭家驥所說:「這裏,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為了修行,那末非楊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個了塵。這一層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決定;這一層要弄明白,卻又不知如何著手。 終於是胡雪巖作了一個決定:「了塵師太,我請這位蕭老弟先跟敝眷見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甚麼不行?這樣最好。不過,我得先問一問她。」 由於了塵贊成蕭家驥跟阿巧姐見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謂「問一問她」,其實是勸一勸她。反正只要了塵肯幫忙,一定能夠見得著面,胡雪巖和蕭家驥就都無話說,願意靜等。 等了塵一走,蕭家驥問道:「胡先生,見了阿巧姐,我怎麼說?」 「我只奇怪,」胡雪巖答非所問:「這裏是怎樣一處地方,莫非那個甚麼阿金一點都不曉得?」 「現在沒有功夫去追究這個疑問。胡先生,你只說我見了阿巧姐該怎麼樣?」 「甚麼都不必說,只問問她,到底作何打算?問清楚了,回去跟你師娘商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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