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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叫她慢慢說,她說得還是沒頭沒腦,七姑奶奶只好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奶奶不見了?她甚麼時候出的門?」

  「老爺一走,沒有多少時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買絲線;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來,她已經不知道甚麼時候出門了;連門上都不知道,再看後門;是半開在那裡。一直到下半天三點鐘都不見回來;我進房去一看,一隻小首飾箱不見了,替換衣服也少了好些。這──這──!」素香著急地,不知如何表達她的想法。

  這不用說,自然是到老師太那裡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氣,怔怔地望著同伴;怡情老二便問:「素香,你們老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說:「阿祥跟轎班去尋老爺去了。」

  「你們老爺在錢莊裡。」七姑奶奶說,「你看,轎班還有哪個在?趕快去通知;請你們老爺到這裡來,我有要緊話說。」

  就在這時候,雪岩已經趕到;同來的還有蕭家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識,與阿金卻是初見,不過此時亦無暇細問,同時因為有生客在,要格外鎮靜,免得「家醜」外揚,所以只點點頭,平靜地問:「你們兩位怎麼也來了?」

  「我們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說,「有話到裡面去說。」

  進入客廳,她方為胡雪岩引見阿金。話要說到緊要地方了,卻不宜讓素香與阿祥聽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單獨談話。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華鎮,一座尼姑庵裡,事不宜遲,現在就要去尋她。我看,」七姑奶奶躊躇著說,「只好我跟阿金姐兩個人去;你不宜跟她見面。」

  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麼回事?」他問:「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蹤?那位阿金姐,又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沒有辦法細說。小爺叔,你只安排我們到法華好了。」

  「法華一帶都是安慶來的淮軍。還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

  「不要緊!」蕭家驥說,「我去一趟好了。」

  「好極!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因為蕭家驥跟淮軍首領很熟,此去必定有許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還是應該去。」胡雪岩說,「不見面不要緊,至少讓她知道我不是不關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們見了面吵起來,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場。既然小爺叔這麼說,去了也不要緊。」

  ※※※

  到得法華鎮,已經黃昏。蕭家驥去找淮軍大將程家啟部下的一個營官,姓朱;人很爽朗熱心,問明來意,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然後命手下一個把總將地保老胡找了來,說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來領路。」老胡說道:「請三位跟我來。」

  於是迎著月色,往東面去;走不多遠,折進一條巷子,巷底有處人家,一帶粉牆,牆內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綽綽;熏風過處,傳來一陣濃郁的「夜來香」的香味,每個人都覺得精神一振,而一顆心卻無緣無故地飄蕩不定,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脹滿的感覺。

  這份感覺以蕭家驥為尤甚,不由得便問:「這是甚麼地方?」

  「這裡?」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來,要走邊門。」

  邊門是一道厚實的木板門,舉手可及的上方,有個不為人所注意的扁圓形鐵環;地保一伸手拉了兩下,只聽「克啷、克啷」的響聲。不久,聽得腳步聲、然後門開一線,有人問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門內小音問道:「老胡,這辰光來做啥?」

  「你有沒有看見客人?」地保指著後面的人說,「你跟了塵師父去說,是我帶來的人。」

  門「呀」地一聲開了。燈光照處,小音是個俗家打扮的垂發女郎;等客人都進了門,將門關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穿過一條花徑,越過兩條走廊,到了一處禪房,看樣子是待客之處;她停了下去,看著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躊躇,「總爺!」他哈腰問:「是不是我陪著你老在這裡坐一坐?」

  這何消說得?那把總自然照辦。於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說了幾句;然後示意胡雪岩跟著小音走。

  穿過禪房,便是一個大院子:繞向西邊的回廊,但見人影、花影一齊映在雪白的粉牆上;還有一頭貓的影子,弓起背,正在東面屋脊上「叫春」。蕭家驥用手肘輕輕將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時口中在念:「『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這白衣庵大有蹊蹺。但蕭家驥的行徑,近乎佻達;不是禮佛之道,便咳嗽一聲,示意他檢點。

  於是默默地隨著小音進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樹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雜飄送;蕭家驥不由得失聲贊道:「好雅致的地方!」

  「請裡面坐。」小音揭開門簾肅客,「我去請了塵師父來。」說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兩個人進屋一看,屋中上首供著一座白瓷觀音;東面是一排本色的檜木幾椅;西面一張極大的木榻,上鋪蜀錦棉墊。瓶花吐豔、爐香嫋嫋,配著一張古琴,佈置得精雅非凡;但這一切,都不及懸在木榻上方的一張橫披,更使得蕭家驥注目。

  「胡先生!」蕭家驥顯得有些興奮,「你看!」橫披上是三首詩;胡雪岩總算念得斷句:

  閑叩禪關訪素娥,醮壇藥院覆松蘿,一庭桂子迎人落,滿壁圖書獻佛多;作賦我應慚宋玉,拈花卿合伴維摩。塵心到此都消盡,細味前緣總是魔!

  舊傳奔月數嫦娥,今叩雲房鎖絲蘿,才調玄機應不讓,風懷孫綽磁區我;誰參半分優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設饌,清涼世界遣詩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裡雲房此日過。君自憐才留好然,我曾擊節聽高歌;清陰遠托伽山竹,冶豔低牽茅屋蘿。點綴秋光籬下菊,盡將游思付禪魔。

  胡雪岩在文墨這方面,還不及蕭家驥,不知道宋玉、孫綽是何許人?也不知道玄機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魚玄機。佛經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詩句中的語氣不似對戒律森嚴的女僧,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愕然相問:「這是啥名堂?」

  「你看著好了。」蕭家驥輕聲答道:「這位了塵師父,不是嘉興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澤、盛澤。」

  昆山的尼姑有何異處,胡雪岩不知道;但嘉興的尼庵是親自領教過的。震澤和盛澤的風俗,他在吳江同裡的時候,也聽人說過,這兩處地方,盛產絲綢,地方富庶,風俗奢靡。盛澤講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還要貴;據說是用肥雞與上好的火腿熬汁調味,所以鮮美絕倫。震澤尼姑庵的烹調,亦是有名的,葷素並行,不遜於無錫的船菜。當然,佳餚以外,還有可餐的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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