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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不敢當!這位,」七姑奶奶問怡情老二,「想來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飲料;然後開門見山地說:「七姑奶奶為了關心阿巧姐,特意請你來,想問問你;這兩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裡去了?」

  「她常到我那裡來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說,「我們是初會,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說話有不到的地方,請你不要見氣。」

  這是因為阿金跟怡情老二,談到阿巧姐時,一上來便有針鋒相對之勢;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傷了和氣,所以特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曆風塵,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這裡來的」答語,語氣生硬,隱含敵意,成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說話不用客氣。你可千萬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謙抑為懷,就無須再多作解釋,反倒像真的生了意見。不過,有些話,七姑奶奶因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問;要由怡情老二來說,比較合適。因而報以一笑之外,向旁邊拋了個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點點頭,接下來便用平靜的語氣,向阿金說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爺生了意見。『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是誰非也不必去說它;總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當初作成他們的姻緣,又是七姑奶奶出過力的,不管怎麼說,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關心。剛剛特地尋了我來問我;我實在不曉得。阿巧姐好久沒有碰過頭了,聽說這兩天到你那裡去過,想必總跟你談了,她到底有甚麼打算?」

  「喔,」阿金聽完,不即回答,卻轉臉問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爺的感情,到底怎麼樣?」

  「不壞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來,總怨自己命苦。我問她:胡老爺待你好不好?她總是搖頭不肯說。看樣子──」

  下面那句話,她雖不說,亦可以猜想得到。這一下,卻是輪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為啥有這樣的表示?」她問,「他們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為胡老爺的家眷要到上海來了,大太太不容老爺在外面另立門戶,阿巧姐又不肯進她家的門,以致于弄成僵局。要說以前,看不出來他們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點點頭,「這也不去說它了。」她的臉色陰沉了,「也許要怪我不好。我有個堂房姑婆,現在是法華鎮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一到上海,總要來看我,有時候跟阿巧姐遇見,兩個人談得很起勁。我們那位老師太,說來說去無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勸她修修來世。這也不過出家人的老生常談;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樣子。」

  一口氣說到這裡,七姑奶奶才發覺自己的猜想完全錯了!照這段話聽來,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與那位師太有關;不是為了想鋪房間。因而急急問道:「怎樣子的入迷?」

  「說起來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來問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打聽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說,後天被逼不過,才說實話: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驚失色:「做尼姑?」

  「哪個曉得呢?」阿金憂鬱地答道:「我勸了她一夜,她始終也沒有一句確實的話;是不是回心轉意了,哪個也猜不透。」

  「我猜不會的。」怡情老二卻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這許多年,吃慣用慣從沒有過過苦日子。尼姑庵裡那種清苦,她一天也過不來。照我看──」她不肯再說下去;說下去話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會走到這條路上去。自寬自慰之餘,卻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願重墮風塵,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氣,但這種決絕的樣子,實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來麻煩還有的是。

  「現在怎麼辦呢?」七姑奶奶歎口氣說,「我都沒有招數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從未見她有這樣束手無策的神情。一半是為她,一半為阿巧姐,自覺義不容辭地,在此時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髮做尼姑是不會的,無非灰心而已!我們大家為她好,要替她想條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說:「她今年整四十歲了,這把年紀,還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預備替她做個媒──」

  聽她談完張郎中,阿金亦頗為興奮:「有這樣的收緣結果,還做啥尼姑!」她說,「難得七姑奶奶熱心;我們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應該著力。這頭媒做成功,實在是你陰功積德的好事。我看我們在這裡空談無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張嘴說不過她一個。」

  由於怡情老二與阿金很起勁,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復了,略想一想問道:「阿金姐,二阿姐,你們是不是決心要幫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說,「只要幫得上。」

  「好的!那麼兩位聽我說一句。凡事事緩則圓;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從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爺不必再跟阿巧姐見面;我們先把她的心思引開來,讓她忘記有姓胡的這個人。這當然不是三天兩天的事,所以我要先問一問兩位;真要幫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從今天起,我們三個嬲住她,看戲聽書吃大菜,坐馬車兜風,看外國馬戲,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說我們要玩。人總是重情面的,她決計不好意思推辭;也不好意思哭喪了臉掃大家的興。到夜裡我們分班陪著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談天解悶。這樣有半個月二十天下來,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時候再跟她提到張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於這些日子在外頭玩兒的花費,我說句狂話,我還用得起,統通歸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氣,「七姑有奶這樣子的血性;話說到頭了,我們只有依她。不過,也不好七姑奶奶一個人破費。」

  「當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說:「甚麼都依你,只有這上頭,請你不要爭,大家輪著做東;今天是我。我們走吧,邀她出來看『楊猴子』。」

  於是由怡情老二結了帳,侍者將帳單送了來,她在上面用筆劃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認得的花押。這原是西洋規矩,名為「簽字」,表示承認有這筆帳;本來要寫名字,如果不識字的,隨意塗一筆也可以,應到規矩就行了。

  三個人都帶著小大姐,擠上兩輛「野雞馬車」,直放阿巧姐寓處:下車一看,便覺有異,大門開了一半,卻無人應門。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聲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見,樓梯上匆匆奔下來一個人,晃蕩著長辮子,滿臉驚惶;是阿巧姐的丫頭素香。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七姑奶奶遇到這種情形,卻很沉著,反安慰她說:「素香,你不要急!有話慢慢說。」

  「奶奶不見了!」素香用帶哭的聲音說,「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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