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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小爺叔!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來了,義形於色地說:「一個人總要尋個歸宿。她寧願做低服小,只為覺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慣了的,受不得大宅門的拘束,要在外頭住;說起來也不算過分。這一層既然辦不到,只有另覓出路;哪裡來的還到哪裡去,不也是順理成間的事?就算是從良,總亦不能喊個媒婆來說:『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尋個老公來!』她『鋪房間』自己不下水;遇見個知心合意的,自訂終身,倒是正辦。」

  聽她一頓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氣和了,笑笑說道:「其實她要這樣子做,倒應該先跟七姐來商量。」

  「跟我沒商量!我心裡不反對她這樣子做;口裡沒有贊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阿巧姐是聰明人,怎麼會露口風?我現在倒擔心一件事;怕她心裡恨你,將來會有意塌你的台。」

  「怎麼塌法?」胡雪岩苦笑著,「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讓她坍足了。」

  「那還不算坍足。明天她掛上一塊『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話說得胡雪岩發楞。他也聽人說過,這一兩年夷場「花市」,繁盛異常,堂子裡興起一種專宰冤大頭的花樣,找個初涉花叢,目炫於珠圍翠繞;鼻醉於粉膩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財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轉綢繆的柔態癡情;到兩情濃時,論及嫁娶,總說孤苦伶仃一個人,早已厭倦風生,只為「身背浪向」有幾多債務,只要替她完了債,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別無要求。

  於是冤大頭替她還債「卸牌子」,自此從良。到一做了良家婦女,漸漸不安於室;百般需索,貪壑難填,稍不如意,就會變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頭這才知道上了惡當;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筆錢,才能請她走路。

  這個花樣名為「水忽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債務,下堂求去,兩不相干,還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積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複出,還放不過冤大頭,頂著他的姓接納生張熟魏;甚至當筵訴說她的嫁後光陰如何如何?或者這家人家的陰私家醜,少不得又要花錢,才能無事。

  不過,阿巧姐總不致于如此絕情。胡雪岩問道:「她這樣子做,於她有甚麼好處?她是理路極清楚的人;為啥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小爺叔這句話說得很實在;阿巧姐應該不是這種人。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反倒好辦了。小爺叔,你交給我,包你妥當。」七姑奶奶接著又說:「小爺叔,你這兩天不要回去!住在我這裡,還是住在錢莊裡;隨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見面。」

  胡雪岩實在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甚麼藥?料知問亦無用;為今之計,只有丟開不管,聽憑她去料理了。

  於是他說:「我住在錢莊裡好了。我請了張胖子做檔手;趁這兩天功夫陪他在店裡談談以後的生意。」

  「張胖子為人倒靠得住的。就這樣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會到阜康來接頭。」

  ※※※

  當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個人;是尤五的舊相知怡情老二。當年因為松江漕幫正在倒楣的時候,弟兄們生計艱難;身為一幫當家的尤五,豈可金屋藏嬌?因而儘管怡情老二說之再三,尤五始終不肯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氣之下,擇人而事,嫁的是個破落的世家子弟,體弱多病,不到兩年嗚呼哀哉。怡情老二沒有替他守節的必要;事實上也不容於大婦,因而重張豔幟。先是做「先生」;後來做「本家」,跟尤五藕繼絲連,至今不絕。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間裡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則是要打聽打聽阿巧姐預備複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則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舊日的情分,從中斡旋。不過自己一個良家婦女,為了古應春的聲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館落腳,托西崽去請怡情老二來相會。

  兩個人有大半年不曾見面了。由於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執手殷勤,敘不盡的寒溫。怡情老二問訊了七姑奶奶全家,與尤五以外,也問起胡雪岩;這恰好給了她一個訴說的機會。

  「我今天就是為我們這位小爺叔的事,要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說:「阿巧姐跟胡老爺要分手了。」

  「為啥?」怡情老二訝然相問:「為啥合不來?」

  「其實也沒有啥合不來──」七姑奶奶將家眷屬脫困,將到上海;談到阿巧姐的本心。語氣中一直強調,脫輻已成定局,姻緣無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聽完,面現困惑,「阿巧姐跟我,一兩個月總要見一次面;這樣的大事,她怎麼不來跟我談?」她問:「她跟胡老爺分手以後怎麼辦?蘇州又回不去;而且鄉下她也住不慣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說道:「不管她怎麼樣,我們大家的情分總在的;就是胡老爺也很關心她。一個女流之輩,孤零零地,總要有個妥當的安頓之處才好。她自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過,這個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曉不曉得她在兆富裡有沒有要好的小姊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說:「有的。她從前沒有到我這裡來之前,在心想紅老六那裡幫忙;跟同房間的阿金很談得來。阿金我也認識的,現在就住在兆富裡,養著個小白臉。」

  「這個阿金,現在做啥?」

  「現在也是鋪房間。」

  「我猜得恐怕不錯。」七姑奶奶將阿巧姐瞞著人私訪兆富裡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推斷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這條路。

  「奇怪!她為甚麼不來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問得對。不過,我倒要請問你,如果阿巧姐要走這條路,你贊成不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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