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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問問也不要緊。你這樣子做啥?」

  母女倆拉拉扯扯,僵持著,也因循著;而魏老闆卻因為情面難卻,接受了張胖子的邀請,在外面提高了聲音喊:「阿巧娘!你出來看店;我跟張老闆吃茶去了。」

  這一下阿巧更為著急。原意是想母親拿父親叫進來,關照一句:如果張胖子來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緊話未曾說清楚,白白耽誤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吃茶,當然是說媒;婚事雖說父母之命,而父親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裡糊裡糊塗聽信了張胖子的花言巧語,那就是一輩子不甘心的恨事。

  念頭風馳電掣般快,轉到此處,阿巧脫口喊道:「爹,你請進來,娘有要緊話說。」

  魏老闆聽這一說,便回了進來;他妻子問他:「張胖子是不是來替阿巧做媒?」

  魏老闆還未答話,阿巧接口:「哪個要他來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闆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們怎麼想到這上頭去了?」

  阿巧耳朵靈,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問道:「那末,他來做啥呢?」

  「他說要跟我談一筆生意。」

  「談生意?」他妻子問道:「店裡不好談?」

  「我也是這麼說。他說他一早起來一定要吃茶,不然沒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緊。」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親,「你老人家請!不過,只好談主意,不好談別的。」

  這一去去了兩個鐘頭還不回來;阿巧心裡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張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裡去悄悄探望。須臾回轉,張胖子跟魏老闆都不在那裡。

  這就顯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見魏老闆的影子,母女倆等了好半天等不回來,只有先吃午飯。剛扶起筷子,魏老闆回來了,滿臉紅光,也滿臉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裡去了?」她埋怨著:「吃飯也不回來!」

  「張胖子請我吃酒;這頓酒吃得開心。」

  「啥開心?生意談成功了?」阿巧問:「是啥生意?」

  「不但談生意,還談了別樣。是件大事!」魏老闆坐下來笑道:「你們猜得不錯,張胖子是來替我們女兒做媒的。」

  聽到這裡,阿巧手足發冷;一下撲到母親肩上,渾身抖個不住。

  魏老闆夫婦倆無不既驚且惶!問她是怎麼回事?卻又似不肯明說;只勉強坐了下來,怔怔地望著她父親。

  到底知女莫若母,畢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說:「張胖子做媒,你不要亂答應人家。」

  「為啥不答應?」

  「你答應人家了!是怎麼樣的人家;新郎倌甚麼樣子?」

  「新郎倌甚麼樣子,何用我說?你們天天看見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個想起的是間壁水果店的小夥計潤生,做事巴結,生得也還體面;他有一手「絕技」,客人上門買只生梨要扡皮,潤生手舞兩把平頭薄背的水果刀,旋轉如飛,眼睛一霎的功夫,扡得乾乾淨淨,梨皮成一長條。陳巧最愛看他這手功夫;他也最愛看阿巧含笑凝視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節指頭;一條街上傳為笑談。以此話柄為嫌,阿巧從此總是避著他;但彼此緊鄰,無法不天天見面,潤生頗得東家的器重,當然是可能來求婚的。

  第二個想起的是對面香蠟店的小開,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門當戶對,可惜終年揭不得帽子;因為是個癩痢。阿巧想起來就膩味,趕緊拋開再想。

  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頓時面紅心跳。要問問不出口,好在有她母親,「是哪個?」她問她丈夫。

  「還有哪個,自然是阿祥!」

  「祥」字剛剛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進去;腳步輕盈無比。魏老闆楞了一會,哈哈大笑。

  「笑啥?快說!阿祥怎麼會托張胖子來做媒?他怎麼說?你怎麼答覆他?從頭講給我們聽。」

  這一講,連「聽壁腳」的阿巧在內,無不心滿意足;喜極欲涕,心裡都有句話:「阿祥命中有貴人;遇見胡道台這樣的東家!」

  ※※※

  然而胡道台此時卻還管不到阿祥的事;正為另一個阿巧在傷腦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歸;一直到這天早晨九點鐘才回家。問起她的行蹤,她說心中氣悶,昨天在一個小姊妹家談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開外了,不是從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鴇。如是從了良的「人家人」,不會容留她隻身一個人過夜;一定在頭天夜裡就派人送了她回來。這樣看來,行蹤就很有疑問了。

  於是胡雪岩不動聲色地派阿祥去打聽。阿巧姐昨天出門雖不坐家裡轎子,但料想她也不會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轎夫去探問。果然問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寶善街北的兆榮裡,那轎夫還記得她是在倒數第二家,一座石庫門前下的轎。

  所謂「有裡兆榮並兆富,近接公興,都是平康路」,那一帶的兆榮裡、兆富裡、公興裡是有名的紙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絕從人,私訪平康,其意何居?著實可疑。

  要破這個疑團,除卻七姑奶奶更無別人。胡雪岩算了一下,這天正是她代為佈置新居,約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轎不到古家,直往畫錦裡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煥然一新;七姑奶奶正親自指揮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紅木傢俱。三月底的天氣,豔陽滿院,相當燠熱,七姑奶奶一張臉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額上見汗,頭髮起毛,足見勞累。

  胡雪岩大不過意,兜頭一揖,深深致謝;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爺叔用不著謝我,老太太,嬸娘要來了;我們做小輩的,該當盡點孝心。」

  說著,她便帶領胡雪岩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去看;不但上房佈置得井井有條,連下房也不疏忽,應有盡有。費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沒口誇讚以外,再不能置一詞。

  一個圈子兜下來,回到客廳喝茶休息,這時候胡雪岩方始開口,細訴阿巧姐一夜的芳蹤;向七姑奶奶討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時哪裡有主意?將胡雪岩所說的話,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有幾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爺叔,」她問:「阿巧姐回來以後,對你是啥樣子?有沒有發牢騷?」

  「沒有,樣子很冷淡。」

  「有沒有啥收拾細軟衣服,彷佛要搬出去的樣子?」

  「也沒有。」胡雪岩答說,「坐在那裡剝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在那裡似的。」

  就問這兩句話便夠了。七姑奶奶慢慢點著頭,自言自語似地說:「這就對了!她一定是那麼個主意!」

  由於剛才一問一答印證了回憶,胡雪岩亦已有所意會;然而他寧願自己猜得不對,「七姐,」他很痛苦地問:「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還要抛頭露面,自己去『鋪房間』?」

  「賤貨!」脫口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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