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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著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岩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為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甚麼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藤鐲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干?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岩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台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裡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裡;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岩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像倒楣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釘,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慧能幫男人的。就為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

  「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岩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只風藤鐲子,交到我手裡:『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只鐲子是我娘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這不像雪岩的為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

  「你以為鐲子擺在我這裡,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甚麼時候?」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台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那末鐲子怎麼還在你手裡呢?」

  「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裡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決不是當時的五兩銀了;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只鐲子留在我這裡,要我有啥為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帶金帶翠,也不在乎一個風藤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為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麼一套說法?」

  「他說,他幫你的忙,是為了同行的義氣;再說男人在外頭的生意,不關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劃帳』;鐲子叫我仍舊收著,他將來總要替我做件稱心滿意的事,才算補報了我的情。」

  「話倒也有道理。雪岩這個人夠味道就在這種地方,明明幫你的忙,還要教你心裡舒坦。閒話少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這爿雜貸店怎麼樣交出去了。」張胖子皺著眉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欠欠人的帳目,雞零狗碎的,清理起來,著實好有幾天頭痛。」

  「頭痛,為啥要頭痛?人欠欠人都有帳目的,連店址帶貨色『一腳踢』;我們『推位讓國』都交給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還不輕鬆?」

  張胖子大喜,「對!還是你有決斷。」他說,「明天雪岩問我盤這爿店要多少錢?我就說,我是一千六百塊洋錢下本,仍舊算一千六百塊好了。」

  這套說法完全符合張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經營,就這片刻間決定割捨;夫婦倆都無留戀之意,因為對「老本行」畢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這爿小雜貨店就不是「雞肋」而是「敝屣」了。

  【第七章】

  一早起身,張胖子還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提著鳥籠上茶店;有時候經過魏老闆那裡,因為同行的緣故,也打個招呼。魏老闆克勤克儉,從來不上茶店;但張胖子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為做媒的事,當著阿巧不便談。

  踏進店堂,開門見山道明來意,魏老闆頗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辭謝之意。就在這時候,阿巧替她父親來送早點,一碗豆腐漿,一團粢米飯,看到張老闆甜甜地招呼:「張伯伯早!點心吃過沒有?」

  張胖子不即回答,將她從頭看到腳,真有點相親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發窘。但客人還未答話,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將頭扭了開去,避開張胖子那雙盯住了看的眼睛。

  「阿巧!」張胖子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七。」

  「生日當然是七月初七。時辰呢?」

  這下驚了阿巧!一早上門,來問時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這樣轉著念頭,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著慌了!「那個要你來做啥斷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語;急急地奔到後面,尋著她母親問道:「張胖子一早跑來為啥?」

  「哪個張胖子?」

  「還有哪個?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張胖子!」

  「他來了?我不曉得啊!」

  「娘!」阿巧扯著她的衣服說:「張胖子不曉得啥心思,又問生日,又問時辰。我──,」她頓一頓足說:「我是不嫁的!用不著啥人來囉嗦。」

  這一說,做母親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曉得張胖子替女兒做的媒,是個何等樣人?當時便說:「你先不要亂!等我來問問看。」

  發覺母親是頗感興趣的神氣,阿巧非常失望,也很著急。她心裡在想,此身已有所屬,母親是知道的,平時對阿祥的言語態度,隱隱然視之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屬意於甚麼人,而且這個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問問看」?豈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塗了?

  苦的是心裡這番話說不出口;也無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嬌;拉住她母親的衣服不放。

  「不要去問!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有啥好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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