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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五五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巖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著長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括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

  「是怎麼樣一場劫?」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台。一垮台,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談到這裏,張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著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這也不足為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為啥遭天之忌?」

  「那末,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為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

  「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這就是守法。他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著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分?」

  「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老張,老張!」胡雪巖喝口酒,又感嘆,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

  「不講良心講啥?」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張胖子點點頭,喝著酒沉思;好一會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為啥沒有奸士、奸農、奸工、只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麼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

  「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只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面想,一面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公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只要守法就夠了!」

  「老張啊!」胡雪巖也欣然引杯,「這樣才算是真正想通。」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著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巖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為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甚麼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藤鐲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干?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巖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臺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裏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裏;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巖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像倒霉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釘,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慧能幫男人的。就為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

  「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巖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隻風藤鐲子,交到我手裏:『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隻鐲子是我娘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這不像雪巖的為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

  「你以為鐲子擺在我這裏,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甚麼時候?」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臺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那末鐲子怎麼還在你手裏呢?」

  「這就是雪巖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裏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決不是當時的五兩銀子;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隻鐲子留在我這裏,要我有啥為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帶金帶翠,也不在乎一個風藤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為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麼一套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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