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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叫他們拿地契來抵押。沒有地契的,寫借據,言明如果欠款不還,甘願以某處某處田地作價抵還。」

  「對!這樣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還有!」張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長談,啟發良多,也變得聰明了;他說:「既然是救窮,就要看遠一點。那班大少爺出身的,有一萬用一萬,不顧死活的;所以第一次來抵押,不可以押足,預備他不得過門的時候來加押。」

  這就完全談得對路了,越談越多,也越談越深;然而僅談放款,又哪裡來的款子可放?張胖子心裡一直有著這樣一個疑問,卻不肯問出來;因為在他意料中,心思細密的胡雪岩,一定會自己先提到,無須動問。

  而胡雪岩卻始終不提這一層,這就逼得他不能不問了:「老胡,這兩項放款,期限都是長的;尤其是放給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復了,才有收回的確期,只怕不是三兩年的事。這筆頭寸不在少數,你打算過沒有?」

  「當然打算過。只有放款,沒有存款的生意,怎麼做法?我倒有個吸收存款的辦法;只怕你不贊成。」

  「何見以得我不贊成?做生意嘛,有存款進來,難道還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態顯得很詭秘;這讓張胖子又無法捉摸了。他心裡的感覺很複雜,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覺得胡雪岩花樣多得莫測高深,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終於開口了;胡雪岩問出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話:「老張,譬如說:我是長毛,有筆款子化名存到你這裡,你敢不敢收?」

  「這──,」張胖子答:「這有啥不敢?」

  「如果有條件的呢?」

  「甚麼條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來提,只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麼樣,要如數照付。」

  「當然如數照付;還能怎麼樣?」

  「老張,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也還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總曉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財寄頓在別處,照例是要追的。現在就是說,這筆存款,即使將來讓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請問你敢不敢擔這個風險?」

  這一說,張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搖其頭,「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官府來追,不敢不報,不然就是隱匿逆產,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來提款,你怎麼應付?」

  「我曉得你不敢!」胡雪岩說:「我敢!為啥呢?我料定將來不會追。」

  「喔,何以見得?你倒說個道理我聽所。」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岩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著長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括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

  「是怎麼樣一場劫?」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臺。一垮臺,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談到這裡,張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著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這也不足為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為啥遭天之忌?」

  「那末,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為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

  「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這就是守法。他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著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分?」

  「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老張,老張!」胡雪岩喝口酒,又感歎,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

  「不講良心講啥?」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張胖子點點頭,喝著酒沉思;好一會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為啥沒有奸士、奸農、奸工、只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麼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

  「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只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面想,一面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分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只要守法就夠了!」

  「老張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這樣才算是真正想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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