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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慢來。」張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問:「原來的那位老兄呢?」

  「這你不必擔心。他身體不好,而且兒子已經出道;在美國人的洋行裡做『康白度』,老早就勸他回家享福。他因為我待他不錯,雖然辭過幾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現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張胖子釋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飯碗!」他又生感慨,「我的東家不好;不能讓他也在背後罵東家不好。」

  「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種人?」胡雪岩問道,「老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此刻起,我們就算合夥了!倒談談生意經;你看,我們應該怎麼個做法?」

  這一下,將張胖子問住了。他是錢莊學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夥,講內部管理,要看實際情形而定;談到外面的發展,也要先瞭解瞭解市面。如要他憑空想個主意出來,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會,他說:「現在的銀價上落很大;如果消息靈通,兌進兌出一轉手之間,利息不小。」

  「這當然。歸你自己去辦,用不著商量。」胡雪岩說:「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年以後,大局一定,怎麼樣能夠飛黃騰達,一下子竄了起來。」

  「這──」張胖子笑道,「我就沒有這份本事了。」

  談生意經,胡雪岩一向最起勁;又正當微醺之時,興致更佳,「今天難得有空,我們索性好好兒籌畫一番。」他問:「老張,山西票號的規矩,你總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錢莊、票號看來是同行,做法不同。」張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說老實話,「而且,票號的勢力不過長江以南;他們的內幕,實在沒有機會見識。」

  「我們做錢莊,唯一的勁敵就是山西票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這方面,我平時很肯留心。現在,不妨先說點給你聽。」

  照胡雪岩的瞭解,山西票號原以經營匯兌為主;而以京師為中心。這幾年干戈擾攘,道路艱難,公款解京,諸多不便;因而票號無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庫與省庫的職司,公款並不計息,匯水尤為可觀,自然大獲其利。還有各省的鉅賈顯宦,認為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莫如京師;所以多將現款,匯到京裡,實際上就是存款。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極輕。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頭寸爛在那裡,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的。」胡雪岩說,「山西票號近年來通行放款給做京官的,名為『放京債』;聽說一萬兩的借據,實付七千──」

  「甚麼?」張胖子大聲打斷,「這是甚麼債,比印子錢還要凶!」

  「你說比印子錢還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楣!」

  「怎麼呢?」

  「你想,做官借債,拿甚麼來還?自然是老百姓替他還。譬如某人放了你們浙江藩司,京裡打點,上任盤費;到任以後置公館、買轎馬、用底下人,哪一樣不用錢?於是乎先借一筆京債;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筆款子還掉,隨後慢慢兒彌補;不在老百姓頭上動腦筋,豈不是就要鬧虧空了?」

  「這樣子做法難道沒有風險!譬如說,到了任不認帳?」

  「不會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據;如果賴債,到都察院遞呈子,禦史一參,賴債的人要丟官。第三、自有人幫票號的忙,不准人賴債。為啥呢,一班窮翰林平時都靠借債度日;就盼望放出去當考官,當學政,收了門生的『贄敬』來還債;還了再借,日子依舊可以過得下去。倘若有人賴了債,票號聯合起來,說做官的沒有信用,從此不借;窮翰林當然大起恐慌,會幫票號討債。」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要論風險,只有一樣;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丟官。不過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氣的,照樣會一肩擔承。」

  「怪不得!」張胖子說:「這幾年祁、太、平三幫票號,在各省大設分號。原來有這樣的好處!」他躍躍欲試地,「我們何不學人家一學?」

  「著啊!」胡雪岩幹了一杯酒,「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號的辦法,辦兩項放款。第一是放給做官的。由於南北道路艱難,時世不同,這幾年官員調補升遷,多不按常規;所謂「送部引見」的制度,雖未廢除,卻多變通辦理;尤其是軍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員,盡有當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錢谷、司法的大員,而未曾進過京的。由京裡補缺放出來,自然可以借京債;如果在江南升調,譬如江蘇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沒有一筆盤纏與安家銀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債的辦法,幫幫這些人的忙。

  「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餘補不足。自從開辦厘金以來,不曉得多少人發了財;像這種得了稅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會吃倒帳。我們的做法是要在這些戶頭上多賺他些,來彌補倒帳。話不妨先說明白,我們是『劫富濟貧』的做法。」

  「劫富濟貧!」張胖子念一兩遍,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第二項呢?」

  「第二項放款是放給逃難到上海來的內地鄉紳人家。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過日子的,一早拎只鳥籠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覺;晚上『擺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三百天是這樣子。這種人,恭維他,說他是做大少爺;講得難聽點,就是無業遊民。如果不是祖宗積德,留下大把家俬,一定做『伸手大將軍』了。當初逃難來的時候,總有些現款細軟在手裡,一時還不會『落難』;日久天長,坐吃山空,又是在這個花天酒地的夷場上,所以這幾年下來,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爺,快要討飯了!」

  這話不是過甚其詞,張胖子就遭遇到幾個;境況最淒慘的,甚至倚妻女賣笑為生。因此,胡雪岩的話,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給這些人,他不以為然,「救急容易救窮難!」他說,「非吃倒帳不可!」

  「不會的。」胡雪岩說,「這就要放開眼光來看;長毛的氣數快盡了!江浙兩省一光復,逃難的回家鄉,大片田地長毛搶不走;他們苦一兩年,仍舊是大少爺。怎麼會吃倒帳?」

  「啊!」張胖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照你的說法,我倒有個做法。」

  「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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