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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闆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那就重重拜託。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

  「謝甚麼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談到這裡,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幹;胡雪岩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嚥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幹倒吃得起勁!」

  胡雪岩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裡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裡;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地去拜訪老和尚,要嘗一嘗,一嘗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豆腐幹,也就彷佛是這樣一種意思。」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著又問:「現在你嘗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參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這話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張胖子說。「從前也不曉得吃過多少回,從來沒有聽你說過,發芽豆、臭豆腐幹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說;想法子去弄好吃的來吃。空口說白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老胡,我們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的本性。這就難怪了!你由學生意爬到今天大老闆的地位;我從錢莊大夥計弄到開小雜貨店,都是有道理的。」

  一向笑嘻嘻的張胖子,忽然大生感觸,面有抑鬱之色。胡雪岩從他的牢騷話中,瞭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難貧賤之交,心裡自然也很難過。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劉不才與古應春所商量的計畫,不久聯絡好了杭州的小張和嘉興的孫祥太,預備大舉販賣洋廣雜貨,不正好讓張胖子也湊一股?股本當然是自己替他墊;只要他下手幫忙;無論如何比株守一爿小雜貨店來得有出息。

  話已經要說出口了,想想不妥;張胖子嘴不緊,而這個販賣洋廣雜貨的計畫,是有作用的,不宜讓他與聞。要幫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個主意,「老張,」他說,「我也曉得你現在委屈。不過時世不對,暫時要守一守。我的錢莊,你曉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斷,就沒有源頭活水了!現在也是苦撐在那裡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擺功夫下去。你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老胡,實在對不起,錢莊飯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從前那個東家,我那樣子替他賣力,弄到臨了,翻臉不認人。如果不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吃官司都有份。從那時候起,我就罰過咒,再不吃錢莊飯!自己小本經營,不管怎麼樣,也是個老闆。」說到這裡,張胖子自覺失言;趕緊又作補充:「至於對你,情形當然不同。不過我罰過咒,不幫人家做錢莊;這個咒是跪在關帝菩薩面前罰的,不好當耍。老胡,千言萬語並一句:對不住你!」說完,舉杯表示道歉。

  「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兩句話請問你,你罰咒,是不幫人家做錢莊?」

  「是的。」

  「就是說,不給人家做夥計?」

  「是的!」張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張,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請你做阜康的夥計。」

  「做啥?」張胖子愕然相問。

  「做股東。等於你自己做老闆!這樣子,隨便你罰多重的咒,都不會應了。」

  「做股東!」張胖子心動了,「不過,我沒有本錢。」

  「本錢我借你。我劃一萬銀子,算你的股份;你來管事,另外開一份薪水。」胡雪岩說,「你那家小雜貨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盤給阿祥,他自然並到他丈人那裡。你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樣的條件,這樣的交情,照常理說,張胖子應該一諾無辭;但他仍在躊躇,因為第一,錢莊這一行,他受過打擊,確實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將心換心,惟其胡雪岩如此厚愛,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後,沒有把握打開局面,整頓內部,讓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辭謝,還可以保全交情。

  當然,他說不出辭絕的話,而且也捨不得辭絕;考慮了又考慮,說了句:「讓我先看一看再說。」

  「看?你用不著看了!」胡雪岩說:「阜康的情形比起從前王雪公在世的時候那樣熱鬧,自然顯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實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著實有餘。阜康決沒有虧空,放款出去的戶頭,都是靠得住的;幾個大存戶亦都殷實得很,不至於一下子都來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原來請的那個大夥,人既老實,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氣沉沉,沒有起色。你去了,當然會不同;等我來出兩個主意,請你一手去做,同心協力拿阜康這塊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閃亮。」

  照這樣說,大可一干;不過,「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說,「錢莊的規矩,你是曉得的。」

  錢莊的規矩,大權都在大夥手裡,股東不得過問;胡雪岩原就有打算的,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我來說,你是股東;對阜康來說,你是大夥。你不是替人家做夥計,是替自己做。」

  這個解釋很圓滿,張胖子表示滿意,毅然決然地答道:「那就一言為定。主意你來出,事情我來做;對外是你出面,在內歸我負責。」

  「好極!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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