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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五二


  「蟶子剛上市。還有鞭筍;嫩得很。再就是醬鴨,糟雞。」

  「都拿來好了。另外要兩樣東西,『獨腳蟹』,油炸臭豆腐乾。」

  「獨腳蟹」就是發芽豆,大小酒店必備;油炸臭豆腐乾就難了,「這時候,擔子都過去了。」王老闆說,「還不知有沒有?」

  「一定要!」胡雪巖固執地說,「你叫個人,多走兩步路去找,一定要買來!」

  「是,是!一定買來,一定買來!」王老闆一迭連聲地答應,叫個小徒弟遍處去找,還特地關照一句:「快去快回。」

  於是,胡雪巖先獨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單取一樣發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樂的滋味。心裏是說不出的那種既辛酸、又安慰的雋永嚮往的感覺。

  一抬眼突然發覺,張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問道:「吃了飯沒有?」

  「正在吃酒,阿祥來到。」張胖子坐下來問道:「今天倒清閒;居然想到這裏來吃酒?」

  「不是清閒,是無聊。」

  張胖子從未聽他說過這種洩氣的話,不由得張大了眼想問:但燙來的酒,糟香撲鼻,就顧不得說話先要喝酒了。

  「好酒!」他喝了一口說;嘖嘖地咂著嘴唇,「嫡路紹興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們在鹽橋吃燒酒的味道好。」

  「嘔!」張胖子抬頭四顧,「倒有點像我們常常去光顧的那家『純號』酒店。」

  「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胡雪巖微微嘆息著;一仰臉,乾了一碗。

  「你這個酒,不能這樣子喝!要吃醉的。」張胖子停杯不飲,愁眉苦臉地說:「啥事情不開心?」

  「沒有啥!有點想杭州,有點想從前的日子。老張,『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來,我敬你!」

  張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觸?惴惴然看著他說:「少吃點,少吃點!慢慢來。」

  還好,胡雪巖是心胸開闊的人,酒德甚好;兩碗酒下肚,只想高興的事。想到阿祥,便即問道:「老張,前面有家雜貨店,老闆姓魏,你認不認識?」

  「我們是同行,怎麼不認識?你問起他,總有緣故吧?」

  「他有個女兒,也叫阿巧,長得圓圓的臉,倒是宜男之相。你總也很熟?」

  聽這一說,張胖子的興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了,睜了眼睛看著胡雪巖,一面點頭,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總要到我店裏來一趟。」

  「為啥?」

  「她老子進貨,到我這裏來拆頭寸;總是她來。」

  「這樣說,他這個雜貨店也可憐巴巴的。」

  「是啊,本來是小本經營。」張胖子說,「就要他這樣才好。如果是殷實的話,銅鈿銀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肯甚麼?」胡雪巖不懂他的話。

  「問你啊!不是說她宜男之相?」

  胡雪巖楞了一下,突然意會;一口酒直噴了出來,趕緊轉過臉去,一面嗆,一面笑。將個張胖子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啊老張,你一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你想到哪裏去了?」

  「你,」張胖子囁嚅著說,「你不是想討個會養兒子的小?」

  「所以說,你是自作聰明。哪有這回事?不過,談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還是要請你去做。」接著,胡雪巖便將阿祥與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說給了張胖子聽。

  「好啊!」張胖子秀高興地,「這個媒做來包定不會『春梅漿』!」

  「春梅漿」是杭州的俗語,做媒做成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糾紛,責成媒人去辦交涉,搞得受累無窮,就叫「春梅漿」。老張說這話,就表示他對這頭姻緣,亦很滿意;使得胡雪巖越發感到此事做得愜意稱心。一高興之下,又將條件放寬了。

  「你跟魏老闆去說,入贅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兒是宜男之相,不怕兒子不多,將來他自己挑一個頂他們魏家的香煙好了。至於阿祥,我叫他也做雜貨生意;我借一千銀洋給他做本錢。」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闆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那就重重拜託。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

  「謝甚麼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談到這裏,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乾;胡雪巖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嚥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倒吃得起勁!」

  胡雪巖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裏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裏;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地去拜訪老和尚,要嘗一嘗,一嘗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也就彷彿是這樣一種意思。」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著又問:「現在你嘗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參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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