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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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岩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楣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 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甚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轉過臉過來,逼視著他問。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岩覺得瞭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著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教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 胡雪岩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而此刻,卻想到哪裡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動,不可抑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岩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著那雙便鞋,也不著馬褂,逕自下樓而去。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裡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為胡雪岩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擺一擺手,逕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閒步,意興闌珊;心裡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枕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岩有著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 「奶奶呢?」他指著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裡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裡?」 「沒有說。」 「甚麼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閒事。」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岩問:「為甚麼沒有要你跟去?」 「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雇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雇的。」 胡雪岩大為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為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岩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裡?」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這神態亦頗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等把阿福喊來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雜貨店「白相」。那家雜貨店老夫婦兩個,只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胡雪岩也見過,生得像「無錫大阿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笑口常開。阿祥情有所鐘,只等胡雪岩一出門,便到那家雜貨店去盤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飯食的夥計兼跑街。 「老爺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來。」 「不必!」胡雪岩聽得這段「新聞」;心裡舒服了些,索性丟下阿巧姐來管阿祥的閒事,「照這樣說,蠻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兒,叫啥名字?」 「跟──,」阿福很吃力地說:「跟奶奶的小名一樣。」 原來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興味盎然地笑著。 「我跟阿祥說,你叫人家的時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樣子犯了奶奶的諱。做下人的不好這樣子沒規矩。」 這是知書識禮的人才會有的見解,不想出現在兩條爛泥腿的轎班身上,胡雪岩既驚異又高興;但口中問的還是阿祥。 「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問:「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訴我說,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兩個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來,阿祥是說『你們家大小姐』。」 「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間,彼此都用「喂」字稱呼,辨聲知人,就決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對阿祥怎麼樣?」 「她家父母對阿祥蠻中意的。」 「怎麼叫蠻中意?」胡雪岩問:「莫非當他『毛腳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麼點意思。」 「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出來管管閒事,吃他一杯喜酒啊!」 「阿祥是老爺買來的,凡事要聽老爺作主;我們怎麼敢管這樁閒事,再說,這樁閒事也管不了。」 「怎麼呢?」 「辦喜事要──」 胡雪岩會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來。」 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來。臉上訕訕地,有些不大好意思;顯然的,他在路上就已聽阿福說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幾?」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躊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問:「『他們家大小姐』幾歲?」 這句對阿巧的稱呼,是學著阿祥說的;自是玩笑,聽來卻有譏嘲之意,阿祥大窘,囁嚅著說:「比我大兩月,我是五月裡生的,她的生日是三月三。」 「連人家的時辰八字都曉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為了維持尊嚴,不得不忍笑問道:「那家人家姓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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