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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現在有句話,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動出啥腦筋來,要先跟我說明白。」

  這話使得七姑奶奶微覺不安,也微有反感:「喲!喲!你這樣子說法,倒像我會瞞著你,拿她推到火炕裡去似的。」她很費勁地分辯,「我跟阿巧姐一向處得很好,現在為了你小爺叔,抹熬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獨斷獨行──」

  「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說,兜頭長揖,「我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無非我自己覺得對不起她,要想好好補報她一番而已。」

  「我還不是這樣?你放心好了,我決不會動她的壞腦筋。」說到這裡,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發亮;同時綻開笑靨,望空出神。

  這是動到了極好的腦筋。胡雪岩不敢打攪她;但心裡卻急得很!渴望她揭開謎底。

  七姑奶奶卻似有意報復:「我想得差不多了。不過,小爺叔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動手,到開始做的時候,一定跟你說明白;你也一定會贊成。」

  「七姐!」胡雪岩陪笑說道:「你何妨先跟我說說?」

  「不行,起碼要等我想妥當,才能告訴你。」七姑奶奶又說,「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是還沒有把握,不如暫且不說的好。」

  聽她言詞閃爍,竟不知她葫蘆裡賣的甚麼藥?以她的性情,再問亦無用,胡雪岩只好歎口氣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應春也在,談起家眷將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傢俱,備辦日用物品,本來可以關照阿巧姐動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煩她了。「不要緊!」

  七姑奶奶在這些事上最熱心,也最有興趣,慨然應承:「都交給我好了。」

  在一旁靜聽的古應春,不免困惑,「為啥不能請阿巧姐幫忙?」他問。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搶著說:「回頭告訴你。」

  「又是甚麼花樣?」古應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爺叔亂出主意。現在這個辰光,頂要緊的就是安靜二字。」

  「正是為了安靜兩個字。」七姑奶奶不願丈夫打攪,催著他說:「不是說,有人請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來催請,哪有這麼早,自己趕了去的?」古應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覺得還是順從為妙;所以又自己搭訕著說:「也好!我先去看個朋友。」

  「慢點!」七姑奶奶說,「我想起來了,有次秦先生說起,他的親戚有幢房子在三馬路,或賣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爺叔去問一問。」

  秦先生是她家號子裡的帳房。古應春恪遵閫令,答應立刻去看秦先生細問;請胡雪岩第二天來聽消息。

  「這樣吧,」七姑奶奶說,「你索性請秦先生明天一早來一趟。」

  「大概又是請他寫信。」古應春說,「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來。」

  於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談阿巧姐,「小爺叔,」他問:「你的主意打定了?將來不會懊悔,背後埋怨我棒打鴛鴦兩分離?」

  「哪有這樣的事?七姐在現在還不明白我的脾氣?」

  「我曉得,小爺叔是說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氣。不過,我還是問一聲的好,既然小爺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動手了。你只裝不知道,看出甚麼異樣,放在肚子裡就是。」

  「我懂!」胡雪岩問:「她如果要逼著我問,我怎麼樣?」

  「不會逼著你問的,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問甚麼?」

  「好的!那就是我們杭州人說的那句話:『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只等著看熱鬧了。」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的語病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為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方,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焚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甚麼,你不要理她!」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畫錦裡,雖是鬧市,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岩深為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

  七姑奶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幹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為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功夫,在自己錢莊裡盤一盤帳,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

  第三天從集賢裡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唇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

  「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岩聽來,似有怨責他瞞著她的味道;因而訕訕地有些無從接口。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福氣。」

  胡雪岩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聲,坐到梳粧檯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岩便由丫頭伺候著,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

  「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岩脫口相答。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為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著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為「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為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像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沖天。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為甚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難;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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