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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五〇


  「好的!那就是我們杭州人說的那句話:『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只等著看熱鬧了。」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的語病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為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力,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燒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甚麼,你不要理她!」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巖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晝錦里,雖是鬧市,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巖深為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

  七姑奶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幹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胡雪巖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為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功夫,在自己錢莊裏盤一盤賬,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

  第三天從集賢里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唇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

  「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巖聽來,似有怨責他瞞著她的味道;因而訕訕地有些無從接口。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福氣。」

  胡雪巖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聲,坐到梳妝臺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巖便由丫頭伺候著,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

  「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巖脫口相答。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巖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為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託人?」

  胡雪巖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著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為「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為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像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沖天。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為甚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難;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巖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

  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甚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轉過臉過來,逼視著他問。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巖覺得瞭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著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教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

  胡雪巖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而此刻,卻想到哪裏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動,不可抑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巖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著那雙便鞋,也不著馬褂,逕自下樓而去。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裏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為胡雪巖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巖擺一擺手,逕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閒步,意興闌珊;心裏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儂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巖有著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巖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

  「奶奶呢?」他指著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裏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裏?」

  「沒有說。」

  「甚麼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閒事。」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巖問:「為甚麼沒有要你跟去?」

  「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雇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雇的。」

  胡雪巖大為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為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巖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裏?」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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