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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著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岩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裡也有張床,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一個人撚亮了燈,枯坐沉思。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岩,一俱上床睡下。胡雪岩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間,阿巧姐倒已經坐在梳粧檯前了,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濕了。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裡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甚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請郁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著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甚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傭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幾椅,全部鋪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高的高腳銀盤,擺好了幹濕果子。這天的雲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岩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

  「為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于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岩問道:「老古呢?」

  「到號子裡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著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裡去談。」

  到得書房,胡雪岩卻又不開口;捧著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甚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

  「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還有呢?」她再問。

  「還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說:「說你罵我滑頭,良心讓狗吃掉了。又說我是見一個愛一個。」

  七姑奶奶又笑了,這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爺叔,」她帶點逗弄的意味,「你氣不氣?」

  「先是有點氣。後來轉念想一想,不氣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邱壑的人,這樣子說法,總有道理吧?」

  聽到這話,七姑奶奶臉上頓時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爺叔,就因為你曉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樣子冒失──其實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過,也好好想過,覺得只有這樣子做最好。不過,不能先跟你說,說了就做不成了。」她撇開這一段,又問阿巧姐:「她怎麼個說法?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為信了我的話?」

  「她是相信我給了你口風,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會跟她說這些話。」胡雪岩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子想,不然,我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會在她面前,罵得我一文不值?」

  「不錯;完全不錯。」七姑奶奶很在意地問:「小爺叔,那末你呢,你有沒有辯白?」

  「沒有。」胡雪岩說,「看這光景,辯亦無用。」

  由於胡雪岩是這樣無形中桴鼓相應的態度,便和七姑奶奶的決心無可改變了。她是接受了劉不才的勸告,以胡家的和睦著眼,來考慮阿巧姐跟胡雪岩之間的尷尬局面,認為只有快刀斬亂麻,才是上策。但話雖如此,到底不能一個操縱局面;同時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說破,那就只有見機行事,到甚麼地步說甚麼話了。

  第一步實在是試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評胡雪岩用情不專,跡近薄幸的種種「背後之言」,付之一笑,聽過丟開;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對阿巧姐迷戀已深,極力辯白,決無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諒解;這齣戲就更難唱得下去了。誰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話,出於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認的模樣,這個機會若是輕輕放過,豈不大負本心?

  於是,她正一正臉色,顯得極鄭重地相勸:「小爺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觀者清,我替你想過,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無窮──」

  照七姑奶奶的說法,胡雪岩對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門戶」,壞了胡太太的家法,會搞得夫婦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強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間會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當初是由胡雪岩撮合,如今就該避嫌疑;不然,保不定會有人說他當初不過「獻美求榮」,這是個極醜的名聲。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樓,又在總督衙門見過大世面;這樣的人,是不是能夠跟著胡雪岩從良到底,實在大成疑問。

  「小爺叔!」最後七姑奶奶又懇切地勸說,「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難;你的老根斷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後等於要重起爐灶,著實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復從前那種場面。如果說,你是像張胖子那樣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那我沒有話說;想要創一番事業,小爺叔,你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不但鬧不得家務,還要嬸娘切切實實助你一臂之力才行。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你倒仔細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覺得也不過「想當然耳」的危言聳聽;最後一句「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卻真的讓他悚然心驚了。「七姐,你曉得的,我不是張胖子那種人,我不但要重起爐灶創一番事業;而且要大大創它一番事業。你提醒了我,這個時候心無二用,哪裡有功夫來鬧家務──」

  「是啊!」七姑奶奶搶著說:「你不想鬧家務;家務會鬧到你頭上來!推不開,摔不掉,那才叫苦惱。」

  「我就是怕這個!看樣子,非聽你的不可了。」

  「這才是!謝天謝地,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興地說,「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過也不是天下獨一無二就是她!將來有的是。」

  「將來!」胡雪岩頓一頓足:「就看在將來上面。七姐,我們好好來談一談。」

  要談的是如何處置阿巧姐。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不免躊躇:「說實話,」她說,「我還要動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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