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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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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巧姐這懶得說的語氣,可知所謂「決斷」,是一種她絕不能同意的辦法。胡雪巖將前後語言,合起來作一個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為何有那樣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氣急,靜下心來看一看再說。」 「要看到甚麼時候?」阿巧姐突然咆哮,聲音又尖又高:「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怎麼說你?說你滑頭;說你沒有常性,見一個愛一個!這種人的良心讓狗吃掉了,勸我早早分手;不然將來有苦頭吃。我看啊,她的話一點不錯。哼!騙死人不償命。」 這樣夾槍帶棒一頓亂罵,拿胡雪巖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裏當然也很生氣;氣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為人謀而不忠,簡直是出賣朋友。彼此這樣的交情,而竟出此陰險的鬼蜮伎倆!這口氣實在教人嚥不下。 胡雪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氣得臉青唇白,剛要發作,突然警覺,七姑奶奶號稱「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沒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義氣的人,她這樣說法,當然有她的道理在內——這層道理一定極深;深得連自己都猜不透。 這樣一轉念間,臉色立刻緩和了,先問一句:「七姑奶奶還說點啥?」 「說點啥?」阿巧姐豈僅餘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風給她,打算不要我了,她會說這樣的話!死沒良心的——」蘇州女人愛罵「殺千刀」;而阿巧姐畢竟餘情猶在,把這三個字硬嚥了回去。 胡雪巖不作辯白:因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辯就會破壞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辯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說:「你何必聽她的?」 「那末,我聽誰?聽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說,你倒紮紮實實說一句我聽。」 何謂「紮紮實實說一句」?胡雪巖倒有些困惑了,「你說!」他問,「你要我怎麼說一句?」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著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巖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裏也有張床,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一個人捻亮了燈,枯坐沉思。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巖,一個人上床睡下。胡雪巖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間,阿巧姐倒已經坐在梳妝臺前了,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濕了。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巖心裏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甚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請郁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著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巖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甚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傭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舖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亮的高腳銀盤,擺好了乾濕果子。這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巖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 「為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於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巖問道:「老古呢?」 「到號子裏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著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裏去談。」 到得書房,胡雪巖卻又不開口;捧著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甚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 「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還有呢?」她再問。 「還有,」胡雪巖很吃力地說:「說你罵我滑頭,良心讓狗吃掉了。又說我是見一個愛一個。」 七姑奶奶又笑了,這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爺叔,」她帶點逗弄的意味,「你氣不氣?」 「先是有點氣。後來轉念想一想,不氣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邱壑的人,這樣子說法,總有道理吧?」 聽到這話,七姑奶奶臉上頓時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爺叔,就因為你曉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樣子冒失——其實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過,也好好想過,覺得只有這樣子做最好。不過,不能先跟你說,說了就做不成了。」她撇開這一段,又問阿巧姐:「她怎麼個說法?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為信了我的話?」 「她是相信我給了你口風,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會跟她說這些話。」胡雪巖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子想,不然,我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會在她面前,罵得我一文不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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