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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朝廷的恤典,胡雪岩當然知道,像王有齡的這種情形,恤典必須優渥,除了照「巡撫例賜恤」,在賜諡、立傳、賜祭以外,殉節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師昭忠祠,子孫亦可獲得雲騎尉之類「世襲罔替」的「世職」。至於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請,亦必可邀准,不在話下。

  胡雪岩的意思,卻不是指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裡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說,「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話,只怕我夜裡都會睡不著覺。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曉得。」

  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齡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謙處處掣肘,寧紹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糧路斷絕,陷入無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領浙江的餉,卻在衡州逗留不進。如果他肯在浙西拚命猛攻,至少可以牽制浙西的長毛,杭州亦不會被重重圍困得毫無生路;第三,兩江總督曾國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觀,大有見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於交情深厚,而且身歷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這些,情緒相當激動。而在古應春,看法卻不盡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著眼,比較不涉感情。

  「小爺叔,」古應春很冷靜地問道:「你是打算怎麼樣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兩個辦法,第一是要請人做一篇墓志銘,拿死者的這些冤屈都敘上去;第二是花幾吊銀子,到京裡請一位『都老爺』出面,狠狠參他一本。」

  「參哪個?」

  「參王履謙、李元度、還有兩江的曾制台。」

  「我看難!」古應春說,「曾制台現在正大紅大紫的時候,參他不倒。再說句良心話,人家遠在安慶,救江蘇還沒有力量,哪裡又分得出兵來救浙江?」

  胡雪岩心裡不以為然,但不願跟古應春爭執,「那末,王履謙、李元度呢?」他說,「這兩個人總是罪有應得吧?」

  「王履廉是一定要倒楣的;李元度就說不定了。而且,現在兵荒馬亂,路又不通,朝廷要徹查也無從查起。只有等將來局勢平定了再說。」

  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頭火發,咆哮著問:「照你這樣說,莫非就讓這兩個人逍遙法外?」

  胡雪岩從未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古應春受驚發楞,好半天說不出話。那尷尬的臉色,亦是胡雪岩從未見過的;因而像鏡子一樣,使得他照見了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老古!」他低著頭說,聲音雖輕緩了許多;但仍掩不住他內心的憤慨不平。當然,這憤慨決不是對古應春。他覺得胡雪岩可憐亦可敬,然而卻不願說些胡雪岩愛聽的話去安慰他。「小爺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過,做事不能只講感情,要講是非利害。」

  這話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時想不出,在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甚麼?一個人有了冤屈,難道連訴一訴苦都不能?然則何以叫「不平則鳴」?

  古應春見他不語,也就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他亦只是講利害,未講是非;這一陣子為了替胡雪岩打聽杭州的消息,跟官場中人頗有往來,王有齡之殉節,以及各方面對杭州淪陷的感想批評,亦聽了不少。大致說來,是同情王有齡的人多;但亦有人極力為曾國藩不救浙江辯護,其間黨同伐異的論調,非常明顯。王有齡孤軍奮戰,最有淵源的人,是何桂清,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甚麼人要為王有齡打抱不平,爭論是非,當然會觸犯時忌;遭致不利,豈不太傻?

  古應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為了對胡雪岩的關切特甚,也就不能不從利害上去打算了。這些話一時說不透徹;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傳,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會想明白,眼前最要緊的是籌畫那十二萬銀子;以及替胡雪岩擬公文上閩浙總督。

  ※※※

  從第二天起,古應春就為錢的事,全力奔走。草擬公文則不必自己動筆;他的交遊亦很廣,找了一個在江蘇巡撫衙門當「文案委員」的候補知縣雷子翰幫忙;一手包辦,兩天功夫連江蘇巡撫薛煥批給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

  這時,胡雪岩才跟劉不才說明經過,「三叔,」最後他說,「事情是這樣去進行。不過,我亦不打算一定要這樣子辦。為甚麼呢?因為這件事很難做。」

  劉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說他是紈褲,不能正事;因而聽了胡雪岩的話,大不服氣,「雪岩,」他凜然問道:「要甚麼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語不檢點,觸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誤會,急忙答道:「這件事哪個做都難;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沒有人能做成功了。」

  這無形中的一頂高帽子,才將劉不才哄得化怒為喜,「你倒說說看,怎麼辦法?」他的聲音緩和了。

  「第一、路上要當心──」

  「你看,」劉不才搶著說;回時伸手去解紮腳帶;三寸寬的一條玄色絲帶,其中卻有花樣,他指給胡雪岩看,那條帶子裡外兩層,一端不縫,像是一個狹長的口袋,「我前兩天在大馬路定做的。我就曉得這以後,總少不得有啥機機密檔要帶來帶去,早就預備好了。」

  「好的,這一點不難。」胡雪岩說,「到了杭州,怎麼樣向那些人開口,三叔,你想過沒有?」

  「你方始告訴我,我還沒有想過,」劉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話太軟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軟了,當我怕他們;硬了又怕他心裡有顧忌,不敢答應,或者索性出首。」

  「對了,難就難在這裡。」胡雪岩說,「我有兩句話,三叔記住: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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