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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四二


  這一著實在狠。但原是為了報復,甚至可以作為防衛;如果那批人瞭解到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點便可轟發火藥,炸得粉身碎骨的藥線,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爺叔!」古應春讚歎著說:「真正『死棋肚子裏出仙著』;這一著,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也不是我發明的。我不過拿人家用過的辦法,變通一下子。說起來,還要謝謝王雪公,他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出在他們家鄉,康熙年間有位李中堂,據說在福建名氣大得很,他的同年陳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齡告訴胡雪巖的故事如此: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陳翰林是福州人。這年翰林散館,兩個人請假結伴回鄉。不久就有三藩之亂,耿精忠響應吳三桂,在福州也叛變了,開府設官,陳翰林被迫受了偽職。

  李中堂見獵心喜,也想到福州討個一官半職。而陳翰林卻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氣候,便勸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兩個人閉門密談,定下一計,由李中堂寫下一道密疏,指陳方略,請朝廷速派大兵入閩。這道密疏封在蠟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請同鄉代為奏達御前。

  「這是『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打算。」胡雪巖說:「李中堂與陳翰林約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當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時候他就可以替陳翰林洗刷,說他投賊完全是為了要打探機密,策應官軍——」

  「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這首密疏,根本沒有人知道;陳翰林依舊可以保薦他成為新貴。是不是這樣的打算?」

  「一點不錯。」

  「那末後來呢?」古應春很感興趣地問:「怎麼說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為李中堂不是東西,出賣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復福建,要辦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陳翰林充軍到關外。」胡雪巖說,「我現在仿照他們的辦法,但願那批人很識相,我替他們留下的這條洗刷的路子,將來一定有用。」

  「對!小爺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這道公事我連夜替你預備起來。」

  「不忙。明天動筆也不遲。」胡雪巖說,「我還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這件事是為王有齡身後打算,自不外名利兩字。王有齡的宦囊雖不太豐,卻決不能說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許多收入像徵糧的「羨餘」;漕糧折實,碎角子熔鑄為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間就已「化暗為明」,明定為地方官的「養廉銀」。此外「三節兩壽」——過年、端午、中秋三節;本人及太太的兩個生日,屬員必有饋敬,而且數目亦大致有定規,這都是朝廷所許的收入。

  王有齡的積蓄,當然是交給胡雪巖營運;他現在要跟古應春商議的,就因為經手的款子,要有個交代。「他們說王雪公有錢在我手裏,這是當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當然也不會『起黑心』。不過,」說到這裏,他有點煩躁,「這樣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擺下去的本錢,一時哪裏去回籠?真教我不好交代。」

  這確是極為難的事。古應春的想法比胡雪巖還要深,王有齡已經殉節,遺屬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將來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錢,而且有了錢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說:「你還不能只顧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籌個久長之計才好。」

  「這倒沒有甚麼好籌劃的,反正只要胡雪巖一家有飯吃;決不會讓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巖說:「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靈,一定會諒解我的處境。不過王太太或者不曉得我的心,他家的親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錢在我這裏,不知道這筆錢一時收不回來。現在外頭既有這樣的閒話,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現銀子捧出來,人家只當我欺侮孤兒寡婦。這個名聲,你想想,我怎麼吃得消?」

  古應春覺得這個看法不錯,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裏又有進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巖將王有齡名下的款子,如數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繼續託他營運,手裏仍可活動。否則,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會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樂得做得漂亮些。

  麻煩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時不能抽本,無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幫忙了。

  「小爺叔,」他問:「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裏?」

  「王太太手裏有賬的,大概有十萬;另外還有兩萬在雲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麼在雲南會有兩萬銀子?」

  「是這樣子的,」胡雪巖說,「咸豐六年冬天,何根雲交卸浙江巡撫,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沒有甚麼做頭了;事先安排,調補雲南糧道。我替他先匯了兩萬銀子到雲南。後來何根雲調升兩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蘇;雲南的兩萬銀子始終未動,存在昆明錢莊裏生息。王雪公始終不忘雲南,生前跟我說過,有機會很想做一任雲南巡撫;能做到雲貴總督,當然更好。這兩萬銀子在雲南遲早有用處,不必去動它。現在,當然再也用不著了!」說到這裏,胡雪巖又生感觸,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緒略略平伏,古應春便接著話題順:「款子放在錢莊裏,總有摺子;摺子在誰手裏?」

  「麻煩就在這裏。摺子是有一個,我交了給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記不起這回事,反來問我。這原是無所謂的事;跟他們再補一個就是。後來事多,一直擱著未辦;如今人已過世,倒麻煩了,只怕對方不肯承認。」

  「你是原經手。」古應春說,「似乎跟王雪公在世還是故世,不生關係。不過,錢莊的規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煩何在?」

  「錢莊第一講信用;第二講關係;第三才講交情。雲南這家同業,信用並不見得好;交情也談不上;唯一講得上的,就是關係。王雪公在日,現任的巡撫,雲南方面說得上話;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經坐第一把交椅,雲南有協餉之類的公款往來,我可以照應他們,論生意上的關係也夠。不過,現在不同了,他們未見得再肯買賬。」

  這番分析,極其透徹。古應春聽入心頭,亦頗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發展,似乎不是靠官場的勢力關係,就得沾洋人的光。風氣如此,夫復何言?看起來王有齡那筆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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