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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將來,總有見面的日子,要留個餘地。為人不可太絕;就拿眼前來說,現在大家都說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們為難我的家眷,就變成他們不對了。有理變成無理,稍為聰明的人,不肯做這樣的事。」

  這一點古應春不能同意,留個相見餘地的話,也未免太迂,不過僅是前兩點的理由也盡夠了。古應春便催著他說:「小爺叔,你說你的辦法!」

  「我的辦法是做一筆交易。他們不願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們去爭,而且要放點交情給他們,有朝一日,官軍光復杭州,我自有保護他們的辦法。不過,眼前他們要替我想辦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這樣的一筆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應春頗為懷疑;因而默然不語,只望著劉不才,想聽他的意見。

  劉不才卻對他的話大感興趣,「這倒是個辦法。」他說,「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騷臭;怕將來官軍光復了,跟他們算帳。如果真的有保護他們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們的辦法做的。不過,空口說白話可不行。」

  「現在當然只有空口說白話;話要動聽,能夠做得到,他們自然會相信。」胡雪岩停了一下說:「三叔,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為別人去說,他們不大容易相信。」

  「這還用說?自然是我去。你說,跟他們怎麼個講法。」

  「當然要吹點牛。」胡雪岩停了下來:「等我好好想一想。」這一想想了好多時候,或者是暫且丟開此事;總而言之,不見他再談起,儘自問著杭州的情形,瑣瑣屑屑,無不關懷。雪岩的交遊甚廣,但問起熟人,不是殉難,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連不相干的古應春,都聽得悽愴不止。

  到得十點多種,劉不才一路車船勞頓,又是說話沒有停過,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應春例勸他不必再住客棧,先好好睡一覺再說;劉不才依從,由古家的丫頭侍候著,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卻還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讓古應春坐在床前,低聲說道:「我對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買賣,全家大小在那班忘八蛋手裡,不能不防他們一著。我現在要埋一條藥線在那裡;好便好,搞得不好,我點上藥線轟他娘的,教他們也不得安逸。話說明瞭,你心裡也有數了;要勞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話說明瞭」,古應春卻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小爺叔,」他皺著眉說,「我還莫名其妙;甚麼藥線,甚麼公事?」

  「公事就是藥線,藥線就是公事。」胡雪岩說:「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補道兼團練局委員,奉王撫台委派,籌畫浙江軍需民食,以及地方賑濟事宜的身分,報給閩浙總督衙門慶制軍。公事上要說明,王雪公生前就顧慮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囑咐我,他是決定城亡人亡,一死報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顧,因為我不是地方官,並無守土之責,所以,萬一杭州淪陷,必得顧念家鄉,想辦法保護地方百姓。這是第一段。」

  古應春很仔細地聽著,已理會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並即說道:「第二段當然是敘你運糧到杭州,不能進城的情形?」

  「對!不過轉道寧波這一層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現在要敘頂要緊的第三段,要這樣說法:我因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經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聯絡,請他們保護地方百姓,並且暗中佈置,以便官軍一到,可以相機策應。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紳,秉心忠義,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將來收復杭州,不但不能論他們在長毛那裡幹過甚麼職司,而且要大大地獎勵他們。」

  「啊,啊!」古應春深深點頭,「我懂了,我懂了,這就是替他們的將來留個退步。」

  「對了。這道公事要等慶制軍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時辦不到;所以要來個變通辦法,一方面呈報慶制軍,一方面請江蘇巡撫衙門代諮閩浙總督衙門,同時給我個覆文,拿我的原文都敘在裡頭,我好給他們看。」

  「嗯、嗯!」古應春想了一下,記起一句話:「那麼甚麼叫『公事就是藥線』呢?」

  「這你還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說:「你先從相機策應官軍這句話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謂「光棍一點就透」,古應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範,甚至真個不利於胡家眷屬;胡雪岩就可用這件公事作為報復,向長毛告密,說這班人勾結清軍,江蘇巡撫衙門的回文,便是鐵證。那一來,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這一著實在狠。但原是為了報復,甚至可以作為防衛;如果那批人瞭解到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點便可轟發火藥,炸得粉身碎骨的藥線,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爺叔!」古應春讚歎著說:「真正『死棋肚子裡出仙著』;這一著,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也不是我發明的。我不過拿人家用過的辦法,變通一下子。說起來,還要謝謝王雪公,他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出在他們家鄉,康熙年間有位李中堂,據說在福建名氣大得很,他的同年陳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齡告訴胡雪岩的故事如此: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陳翰林是福州人。這年翰林散館,兩個人請假結伴回鄉。不久就有三藩之亂,耿精忠回應吳三桂,在福州也叛變了,開府設官,陳翰林被迫受了偽職。

  李中堂見獵心喜,也想到福州討個一官半職。而陳翰林卻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氣候,便勸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兩個人閉門密談,定下一計,由李中堂寫下一道密疏,指陳方略,請朝廷速派大兵入閩。這道密疏封在蠟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請同鄉代為奏達御前。

  「這是『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說:「李中堂與陳翰林約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臺,李中堂當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時候他就可以替陳翰林洗刷,說他投賊完全是為了要打探機密,策應官軍──」

  「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這首密疏,根本沒有人知道;陳翰林依舊可以保薦他成為新貴。是不是這樣的打算?」

  「一點不錯。」

  「那末後來呢?」古應春很感興趣地問:「怎麼說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為李中堂不是東西,出賣朋友。耿精忠垮臺,朝廷收復福建,要辦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陳翰林充軍到關外。」胡雪岩說,「我現在仿照他們的辦法,但願那批人很識相,我替他們留下的這條洗刷的路子,將來一定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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