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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越說越奇,如何長毛又看中胡雪岩?古應春大感不解;不過一說破也就無足為奇了;「雪岩向來喜歡出頭做好事,我們憑良心說,一半他熱心好熱鬧;一半也是沽名釣譽。李秀成打聽到了,想找雪岩出來替他辦善後。這一來就越發遭忌;原來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沒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樣的忘八蛋來恐嚇;這也還罷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據說,那批人在籌畫鼓動京官要告雪岩,說他騙走浙江購米的公款,貽誤軍需民食,請朝廷降旨查辦。」聽到這裡,古應春大驚失色,「這,從何說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亡嗎?」他大搖其頭,「不過我又不懂,果然降旨查辦,逼得小爺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長毛那裡,於他們又有何好處?」

  「不要忙,還有話。」劉不才說,「他們又放出風聲來了,說是胡雪岩不回杭州便罷,一回杭州,要鳴鑼聚眾,跟他好好算帳。」

  「算甚麼帳?」

  「哪曉得他們算甚麼帳?這句話毒在『鳴鑼聚眾』四個字上頭;真的搞成那樣的局面,雪岩就變成過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應春敲敲額角,「劉三叔,」他緊皺著眉著:「你的話拿我搞糊塗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長毛不可,那末他們到底要怎麼辦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沒有那樣容易吧?」

  「當然。雪岩要讓他們逼得走投無路,還能成為胡雪岩?他們也知道這是辦不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話;你們饒了我,我決不會來壞你們的事。應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說這句話?」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關係太重了。」

  「話是不錯。但是另外又有一層難處。」

  這層難處是個不解的結,李秀成的一個得力部下,實際上掌握浙江全省政務的陳炳文,因為善後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頭來辦事。據說已經找到阜康錢莊的檔手,囑咐他轉言。照劉不才判斷,也就在這兩三天之內,會到上海。

  「照這樣說,是瞞不住我這位小爺叔的了。」古應春覺得情勢棘手,問劉不才說:「你是身歷其境的人,這幾天總也想過,有甚麼解救之方?」

  「我當然想過。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條路:不過──」劉不才搖搖頭說,「說出來你不會贊成。」

  「說說何妨。」

  「事情明擺在那裡,只有一個字:去!說老實話,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甚麼辦法?」

  古應春大不以為然。但因劉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會贊成;他倒不便說甚麼責備的話了。

  「劉三叔,」他慢吞吞地說:「眼前的急難要應付,將來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這件事,只有讓小爺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

  帶來了全家無恙的喜訊,也就等於帶來了王有齡殉難的噩耗;劉不才不提王有齡,真所謂「盡在不言中」,胡雪岩雙淚交流,但哀痛還能承受得住,因為王有齡這樣的下場,原在意中,一個多月前,錢塘江中一拜,遙別也就是永訣;最傷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王有齡的遺屬呢?他想問,卻又怕問出來一片悲慘的情形,有些不敢開口。而七姑奶奶則是有意要談能教人寬心的事,特意將胡家從老太太起,一個個挨次問到;這就越發沒有機會讓胡雪岩開口了。

  談到吃晚飯,正好張醫生回來,引見過後,同桌共飲;他們兩人算是開藥店的同行,彼此都別有親切之感,所以談得很投機。飯後,古應春特為又請張醫生替胡雪岩去診察;也許是因為有了喜訊的緣故,神旺氣健,比上午診脈時又有了進境。

  「還有件很傷腦筋的事要跟病人談。」古應春悄悄問張醫生,「不知道對他的病勢相宜不相宜?」

  「傷腦筋的事,沒有對病人相宜的。不過,他的為人與眾不同,經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緊了。」

  既然如此,古應春便不再瞞──要瞞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臥房去看孩子時,他才跟劉不才將杭州對胡雪岩種種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詳細地說了出來。

  胡雪岩很沉著,臉色當然也相當沉重。聽完,歎口氣:「亂世會壞心術。也難怪,這個時候哪個要講道理,講義氣,只有自己吃虧。不過,還可以講利害。」

  聽這口氣,胡雪岩似乎已有辦法,古應春隨即問道:「小爺叔,事不宜遲,不管定的甚麼主意,要做得快!」

  「不要緊,『盡慢不動氣』!」

  到這時候,胡雪岩居然還有心思說這樣輕鬆的俏皮話,古應春倒有點不大服氣了,「看樣子,小爺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帶不滿地說,「莫非真的有甚麼神機妙算?」

  「不是啥神機妙算!事情擺明在那裡,他們既然叫我錢莊裡的人來傳話;當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現在人還沒有到,急甚麼?」

  聽得這一說,古應春實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極淺的道理,只為方寸一亂,看不真切。這一點功夫,說來容易,臨事卻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過人的長處。

  「那好!」古應春笑道,「聽小爺叔一說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義氣,都在他這一張一弛的神態中表露無遺。這在胡雪岩是個極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語氣就越發從容了。

  「那個袁忠清,他的五臟六腑,我都看得見;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絕不敢多事。別的人呢,都要仔細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為難,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說:「他們不會逼我的!逼急了我,於他們沒有好處: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長毛要我,就會聽我的話,他們自己要想想,鬥得過我,鬥不過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們總也有親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報復。第三──那就不必去說它了;是將來的話。」

  古應春卻偏要打聽:「將來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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