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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將枕頭箱打開,裡面銀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來,不過百把兩銀子;像這種倒填年月的花樣,擔著極大的干係,少說說也得三百兩,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兩銀子,跟「前途」好說歹說,將他這件事辦了下來。

  但是,袁忠清「不夠意思」的名聲,卻已轉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實上也非走不可,因為保升了知縣,不能在本省補缺,托人到部裡打點,分發浙江候補。

  袁忠清原來是指望分發廣東,卻以所托的人,不甚實在,改了分發浙江,萬般無奈,只有「稟到」候補,那時浙江省城正當初陷收復以後,王有齡全力繕修戰備,構築長壕,增設炮臺,城上鱗次櫛比的營房;架起極堅固的吊車,安上軸轆,整天不停地儲備槍械子藥。放眼一望,旗幟鮮明,刀槍雪亮,看樣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於是袁忠清精神複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門路,竟得「掛牌」署理錢塘縣。杭州城內,錢塘仁和兩縣,而錢塘是首縣。縣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於心計,只具「內才」;首縣卻是要「外才」的,講究儀錶出眾、談吐有趣、服飾華麗、手段圓滑,最要緊的是出手大方、善於應酬,袁忠清本非其選。但此時軍情緊急,大員過境的絕少,送往迎來的差使不繁,正可發揮他的所長。

  袁忠清的長處就在搞錢;搞錢要有名目,而在這個萬事莫如守在急的時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為了軍需,攤派捐獻,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筆爛帳;只要上面能夠交差,下面不激出民變,從中撈多少都沒有人會問的。

  到了九月裡杭州被圍,家家絕糧,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還很飽滿;多疑心他私下藏著米糧,背人「吃獨食」,然而事無佐證,莫可究詰。這樣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會殉節──有人說他還是開城門放長毛進城的人;這一點也無實據,不過李秀成進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偽職,卻是絲毫不假。他受的偽職,名為「錢塘監軍」,而幹的差使卻是「老本行」,替長毛備辦軍需。

  長毛此時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為一方面擄掠而得的大批珠寶細軟、古董字畫,要運到「天京」,進獻天王;一方面要從包埠趕糧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領,脫去補掛,換上紅綢棉襖,用一塊黃綢子裹領,打扮得跟長毛一樣,每天高舉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幹封船。城外難民無數,有姿色的婦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難保清白了。

  「這個忘八蛋!」劉不才憤憤地說,「居然親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裡的人說:胡某人領了幾萬銀子的公款,到上海去買米,怎麼不回來?你們帶信給他,應該有多少米,趕快運到杭州來。不然,有他的罪受!你們想想看,這不是有意找麻煩?」

  這確是個麻煩。照袁忠清這樣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鋪排;說不定他就會打聽到胡家眷屬存身之處,淩辱老少婦孺,豈不可憂?

  「頂教人擔心的是,這是忘八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說他拿胡家大小弄了進去,托到人情,照數釋放,倒也還不要緊。就怕他跟長毛一說,人是抓進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這一來,要想走條路子,只怕比登天還難。」

  劉不才這番話,加上難得出現的沉重的臉色,使得七姑奶奶憂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時慣有爽朗明快的詞色。古應春當然也相當擔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靜,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總覺得凡事只要不怕難,自然就不難。眼前的難題,不止這一端;要說分出緩急,遠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測,急也無用。倘或根本不會有何危險,則病不急而亂投醫,反倒是自速其禍。

  然而這番道理說給劉不才聽,或許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卻是怎麼樣也聽不進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攬地先一肩擔承了下來,作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緊!不要緊!」他拍一拍胸說,「我有辦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辦。眼前有件事,先要定個主意。」

  這件事就是要將杭州的消息,告訴胡雪岩。家小陷賊,至交殞命,是他不堪承受的兩大傷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闔家無恙,這個喜訊,也足以抵消得過,所以古應春贊成由劉不才去跟他面談。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劉不才當然依從,不過;他要求先去洗個澡──這是他多少天來,夢寐以思的一種欲望。

  「那容易。」七姑奶奶對古應春說:「你先陪劉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間屋子出來。」

  「不必,不必!七姐,」劉不才說,「我還是住客棧,比較自由些。」

  「劉三叔喜歡自由自在,你就讓他去。」古應春附和著;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許有甚麼不便當著胡雪岩說的話,跟劉不才在客棧裡接頭,比較方便些。

  ※※※

  在新辟的「石路」上,買好從裡到外,從頭到腳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說,劉不才脫下來的那身既破且髒的舊衣服,可以丟進垃圾箱裡去了。但是,他卻要留著。

  「從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穡之艱難,雖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飯不知夜飯在哪裡的日子也有過,可是我從來不愁,從沒有想過有了錢要省儉些用。經過這一場災難,我變過了。」劉不才說,「這身衣服我要留起來,當作『傳家之寶』。這不是說笑話,我要子孫曉得,他們的祖宗吃過這樣子的苦頭!」

  古應春相當驚異,「劉三叔,」他說,「你有這樣子的想法,我倒沒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點刺激;想想一個人真要爭氣。」劉不才說,「從天竺進城,傷心慘目,自不必說,不過甚麼東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總算也很出過一番力的,哪知道現在說他好的,十個之中沒有一個。我實在不大服氣。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來,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輩子,壞名譽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復,雪岩依舊像從前那樣神氣,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麼個說法?」

  這是一番牢騷,古應春頗有異樣的感覺。從他認識劉不才以來,就難得聽他發牢騷;偶爾那麼一兩次,也總是出以冷雋嘲弄的口吻,像這樣很認真的憤激之詞,還是第一次聽到。

  再將他話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會,終於辨出一點味道來了;「劉三叔,」他試探著問,「你好像還有甚麼話,藏在肚子裡似的。」

  劉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著古應春,好半晌才深深點頭,「應春兄,你猜對了。我是還有幾句話,倒真應該跟你談才是。雪岩的處境很不利──」

  聽他談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眾矢之的。有人說他借購米為名,騙走了藩庫的一筆公款,為數可觀;有人說王有齡的宦囊所識,都由胡雪岩替他營運,如今死無對證,已遭吞沒。此外還有人說他如何假公濟私;如何虛有善名;將他形容成一個百分之百的奸惡小人。

  「這都是平時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裡吃過虧的遷怒到他頭上。瘋狗亂咬,避開就是;本來可以不必理他們,哪知長毛也看中了雪岩,這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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