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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不但賭錢,還有賣唱的呢!市面熱鬧得很。」

  市面是由逃難的人帶來的。起先是有人搭個茅棚,賣些常用的雜物,沒有字型大小,通稱「小店」;然後小店成為茶店,作為聚會打聽消息的所在;難中歲月,既愁且悶,少不得想個排遣之道,於是茶店又變成賭場。劉不才先是不願與世隔絕,每天走七八裡路到那個應運而生的市集中去聽聽新聞,到後來就專為去過賭癮,牌九、做寶、擲骰子,甚麼都來;有莊做,就做莊家,沒有莊做就賭下風,成了那家賭場的台柱。

  這天午後,劉不才攤莊賭小牌九,手氣極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門也翻蹩十,算起來還有錢贏。正賭得興頭時,突然有人喊道:「長毛來了!」

  劉不才不大肯相信,因為他上過一回當;有一次也是聽說「長毛來了」,賭客倉皇走避,結果無事,但等回到賭場,檯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後方知,是有人故意搗亂,好搶檯面;他疑心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賭注再說。

  「劉三爺!」開賭場的過來警告:「真的是長毛來了。」

  這一說劉不才方始著慌,匆匆將幾十兩銀子塞入腰際,背起五六串銅錢,拔腳奪門而走。

  然而已經晚了,有兩個長毛窮追不捨。劉不才雖急不亂,心裡在想,自己衣服比別人穿得整齊;肩上又背著銅錢,長毛決不肯放過自己。這樣一逃一追,到頭來豈不是「引鬼進門」?

  念頭轉到此處,對付的辦法也就有了;拉過一串銅錢來,將「串頭繩」上的活結,一下扯開,「嘩嘩」地將一千銅元落得滿地;然後跑幾步,如法炮製。五六串銅錢撒完,肩上的重負全釋,腳步就輕快了;然而還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長毛發現住處,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到晚上才繞道到家。

  「從那一次以後,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賭了。其實,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隊長毛,誤打誤撞闖到了那裡;人數太少,不敢動手。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來了大隊人馬,姦淫擄掠外加一把火;難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劉不才說到這裡,表情相當複雜,餘悸餘哀都猶在,卻又似乎欣慰得意,「虧得我見機!這一寶總算讓我看准了。」

  談這樣的生死大事,仍舊不脫賭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對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關切:「以後始終沒有遇見長毛?」

  「沒有!不過好幾次聽見聲音;提心吊膽的味道,只有嘗過的人才曉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並不算完全過去。長毛進城,由於李秀成的約束,照例會有的燒、殺、奸、搶倒不甚厲害;但杭州人不肯從賊,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闔家自盡的,不計其數。這也不盡是忠義之氣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幾類:怕受辱吃苦頭的是一類;滿目極人間未有之慘,感情上承受不住,願求解脫的,也是一類;無衣無食,求苟延殘喘而不可得,以為遲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類;歷盡浩劫,到頭來仍不免一場空,於心不甘,憤而自裁的,更是一類。

  像胡家這樣「跳出劫數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萬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現在卻又在劫數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糧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裡屍臭不可向邇,如果不是嚴冬,瘟疫早已流行,當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來信佛,自從胡雪岩平地一聲雷,發達起來,更認定是菩薩保佑,大小廟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門化緣,必不會空手而回;上天竺是香火盛地,幾座廟宇,無不相熟,找一處安頓下來,倒也容易。苦惱的仍舊是糧食。整個杭州城,全靠李秀成從嘉興運來兩萬石米;如果不包括軍食在內,倒也能維持一段時期,無奈先發軍糧,再辦平糶,老百姓的實惠就有限了。

  「現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頓粥。我倒還好,就是上面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這個法子總想得出。」古應春說,「不過,劉三叔,你有句話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頓粥,倒能支援得住?還說『還好』!」

  劉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會到長毛公館裡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劉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裡的食,也敢奪來吃。」她說,「你怎麼打法?」

  「這就不好告訴你了。閒話少說,有句正經話,我要跟你們商量,有個忘八蛋來找雪岩的麻煩;如果不理他會出事。」

  劉不才口中的「忘八蛋」叫袁忠清,是錢塘縣署理知縣。此人原來是袁甲三部下的一個「勇目」,打仗發了筆橫財,活動袁甲三的一個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將他添上了一個名字,得了「六品藍翎」的功名。後來犯了軍令,袁甲三要殺他;嚇得連夜開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時的江西巡撫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門生張芾;袁忠清假報為六品藍翎的縣丞,又走了門路,投效在張芾那裡。不久,長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張芾大起好感;愛屋及烏,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為製造局幫辦軍裝。這是個極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裡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於甯國之捷,項目報獎,張芾倒很照顧袁忠清,特意囑咐幕友,為他加上很好的考語,保升縣令。這原是一個大喜訊,在他人當然會高興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臉,甚至坐臥不寧。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問他:「老袁,指日高升!上頭格外照應你,不是列個字的泛泛保舉;你是十六個字的考語,京裡一定照準。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像如喪考妣似的。」

  「說甚麼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積德。」接著,又搖搖著:「官司吃定了!祖宗積德也沒用。」

  他那同事大為驚惑:「為甚麼?」

  袁忠清先還不敢說,經不起那同事誠懇熱心,拍胸脯擔保,必定設法為他分憂,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

  「實不相瞞,我這個『六品藍翎』,貨真價實;縣丞是個『西貝貨』。你想這一保上去,怎麼得了?」

  「甚麼?你的縣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見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為是縣丞才能保知縣,知則先要問他這個縣丞是甚麼「班子」?一查無案可稽;就要行文來問。試問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過班的「實收」?

  像這種假冒的事,不是沒有;史部的書辦十九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積年滑吏,無弊不悉,只怕沒有縫鑽,一旦拿住了短處,予取予求勒索夠了,怕還是要辦他個「假冒職官」的罪名,落個充軍的下場。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為他請教高人,想出一條路子,補捐一個縣丞。軍興以來,為了籌餉,大開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領到大批空白收據;即名為「實收」──捐班有各種花樣,各種折扣,以實際捐納銀數,掣給收據,就叫「實收」,將來據以換領正式部照;所以這倒容易,兌了銀子,立時可以辦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繳驗「實收」,一看是保案以後所捐,把戲立刻拆穿。

  「這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託人情。」

  「託人情要錢,我知道。」袁忠清說,「我這個差使雖有點油水,平時都結交了朋友;吃過用過,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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