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三五


  席間閒話,當然也有談時局的;古應春正要打聽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細細追問。

  據說杭州城內從十一月二十以後,軍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絕糧」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貨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兩;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鹽青果」的鹽橄欖,每人分得五錢。於是外省軍隊,開始大家小戶搜食物;撫標中軍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還略有羞恥之心,壓低帽簷,索糧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當然,除去搜糧,還有別樣違犯軍紀的行為,這一下秩序大亂,王有齡帶領親兵小隊,親自抓了十幾個人,當街正法。然而無救於軍紀,更無補於軍心。

  這時還有個怪現象,就是「賣錢」;錢重不便攜帶,要換銀子或者銀洋,一串一串的銅錢,公然插上草標出賣,當然銀貴錢賤。這是預作逃亡之計,軍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這時相顧談論的,只有一個話題:長毛會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廿七,守城的官軍,決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衝出艮山門,殺開一條血路,接引可能會有的外援。這雖是妄想,但無論如何是奮發自救的作為,可以激勵民心士氣,有益無害。不想到了夜裏,情況起了變化,士兵三三兩兩,縋城而下;這就變做軍心渙散,各奔前程的「開小差」了。

  據說,這個變化是有人從中煽動的結果。煽動的人還是浙江的大員: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帶領的一支軍隊,名為「定武軍」,軍紀最壞,而作戰最不力。而林福祥則頗善於做作,專幹些毫無用處的花樣;又喜歡出奇計,但到頭來往往「賠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頗有人懷疑他已與長毛暗通了款曲。說他曾與一個姓甘的候補知府,到長毛營盤裏議過事。

  這些傳聞雖莫可究詰,但有件事卻實在可疑;王有齡抓到過一個奸細名為徐宗鰲,就是林福洋保舉在定武軍當差的營官。王有齡與張玉良在城內城外互通消息,約期會合的「戰書」,都由定武軍轉送,先後不下十餘通之多,都為徐宗鰲轉送到了長毛那裏;後來經人密告,逮捕審問屬實,徐宗鰲全家,除了留下三歲的一個小兒子以外,盡數斬決。可是只辦了這樣一個罪魁禍首;王有齡雖然對幕後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卻因投鼠忌器,不願在強敵包圍之下,還有自亂陣腳的內訌出現,只好隱忍不言。

  而林福祥卻確確實實跟長毛已取得了默契,雖不肯公然投降,卻答應在暗底下幫著「拆牆腳」,這天晚上煽動艮山門守軍潛逃,就是要拆杭州這座將倒的危牆。

  夜裏的逃兵,長毛不曾發覺;到了天明,發現蹤跡,長毛認為這是杭州城內守軍潰散的跡象,於是發動攻勢,鳳山、候潮、清波三門,首先被破。報到王有齡那裏,知道大勢去矣!自道:「不負朝廷,只負了杭州城內數十萬忠義士民。」

  殉節之志早決,這是時候了!回到巡撫衙門,穿戴衣冠,望闕謝恩,留下遺書,然後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鴉片煙;而這時衙門內的哭聲和衙門外人聲相應和,長毛已經迫近,為怕受辱,王有齡上吊而死。

  同時殉難的有學政員錫庚、處州鎮總兵文瑞、仁和知縣吳保豐。鹽運使莊煥文所帶的是驍勇善戰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奮戰突圍,不幸兵敗,莊煥文投水自盡。

  林福祥卻果然得到長毛的破格優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門的西花廳;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應聽憑林福祥自己決定,要到哪裏便護送到哪裏。林福祥選擇的是上海,據說此來還有一項任務,是護送王有齡的靈柩及家眷,由上海轉回福建原籍。

  聽到這裏,古應春不能不打斷話問了。因為王有齡的靈柩到上海,且不說胡雪巖憑棺一慟,決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弔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剛聽妻子聽說,頗以對這位「乾親」生前,未能稍盡心意而引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靈前叩拜,還須對遺屬有所慰恤,才能稍稍彌補歉疚的心情。

  問到王有齡靈柩到上海的日期,誰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礙;到時候必有迎靈、路祭等等儀式,不管哪個衙門都會知道,不難打聽。

  ***

  一頓花酒吃到半夜。古應春看張醫生對艷春老四有些著迷的模樣,有心作個「紅娘」;將外號「金大塊頭」的「本家」喚到一邊,探問是否可以讓張醫生「借乾舖」?

  「古大少!」金大塊頭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這規矩?」

  「規矩是人興出來的。」古應春說,「我跟你說老實話,這位醫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算幫我的忙,不要講規矩好不好?再說,他是外路來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講規矩。」

  古應春是花叢闊客,金大塊頭要拉攏他,聽他一開口,心裏便已允許,但答應得太爽快,未免自貶身價,也不是讓古應春見情,所以說了些甚麼「小姐名聲要緊」;「頭一天叫的局,甚麼『花頭』都沒有做過,就借乾舖,會教人笑話」之類的言語;而到頭來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張醫生到了洋場,算「鄉下人」,在寧波也是場面上的人物,不肯留個「頭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裏」的話柄,所以堅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巖看了一回病,「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很高興地告訴古應春夫婦,說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

  「那末,張先生,」七姑奶奶說,「我留張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賞我一個面子?」

  「言重,言重!」張醫生面有難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應春也覺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羈棲異鄉,不但強人所難,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議:「再住五天吧。」

  「好,就住五天。」張醫生略有些忸怩地說,「我還有件事,恐怕要重託賢伉儷。」

  這話正好為要掀門簾進屋的阿巧姐聽見,扭頭就走;古應春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想開口相問;七姑奶奶機警,搶著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將他的話擋了回去。

  「張先生,不要這麼說。」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們辦得到的事,你儘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請安置吧!」

  「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張醫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來待客慇勤誠懇,煮了一鍋極道地的魚生粥,定要請客人試試她的手段;又說還有話要談。張醫生自然沒有堅拒之理;於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談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應春談杭州的情形。這些話張醫生已經在艷春院聽過一遍,所以古應春不便再詳細複述,頂要緊的是證實王有齡殉節,以及由林福祥護送靈柩到上海的話,要告訴七姑奶奶。

  「那就對了!我的想法不錯。」她轉臉對張醫生說:「張先生大概還不十分清楚。我們這位小爺叔,跟王撫臺是生死之交;現在聽說王撫臺死得這麼慘,病中當然更受刺激。不過我在想,我這位小爺叔,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開;而且王撫臺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這個消息也不算意外。現在王撫臺的靈柩到上海,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靈前去哭一場,將來反倒會怪我們。所以我想,不如就在這一兩天告訴他。張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這就很難說了。」張醫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傷心的事;不過照你所說,似乎又不要緊。」

  「應春,」七姑奶奶轉臉問道:「你看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