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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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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巧姐先不作聲,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彷彿有極要緊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巖是從錢塘江遙別王有齡的那一刻,便有萬念俱灰之感,甚麼事都不願、也不能想,因此懨懨成病,如今病勢雖已脫險,而且好得很快,但懶散如舊,所以不願去猜她的心事,只側著臉像面對著他所喜愛的古玉似的,恣意鑒賞。 算一算有六年沒有這樣看過她了。離亂六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榮枯異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個夢;當時形容清晰地浮現在腦際,兩相比較,有變了的,也有不變的。 變得最明顯的是體態,此刻豐腴了些;當時本嫌纖瘦,所以這一變是變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練了。 不變的是她這雙眼中的情意,依然那麼深,那麼純;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個胡雪巖以外,連她自己都不關心。轉念到此,他那顆心就像冷灰發現一粒火星;這是火種復熾的開始,他自己都覺得珍貴得很。 於是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說:「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甚麼危險,膽子小;是我的心境。從杭州到寧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個人為啥要跟另外一個人有感情?如果沒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著替他牽腸掛肚,所以我自己對自己說,將來等我心境平靜了,對甚麼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氣說到這裏,有些氣喘,停了下來;阿巧姐不曾聽出他的語氣未完,只當他借題發揮,頓時臉色大變。 「你這些話,」她問,「是不是特為說給我聽的?」 「是的——」說了這兩個字,胡雪巖才發覺她的神情有異;立刻明白她是誤會了,趕緊又接了一句:「這話我甚麼人面前都沒說過;只跟你一人說,是有道理的。不曉得你猜得著,猜不著?」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於解釋誤會的態度,她是看出來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聽他下一句話如何? 「你不要讓我猜了!你曉得的,賭心思,跟別人我還可以較量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巖笑了,笑容並不好看;人瘦顯得口大,兩顆虎牙看上去像獠牙。但畢竟是高興的笑容,阿巧姐還是樂意看到的。 「你還是那樣會說話。」他正一正臉色說:「我特為談我的心境,是想告訴你的一句話;此刻我的想法變過了。」 「怎麼變法?」 「人還是要有感情的。就為它受罪,為它死——」 一句話未完,一隻又軟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甚麼話不好說;說這些沒輕重的話!」 「好,不說,不說。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巖問道:「你剛才好像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談談。」 「要談的話很多。現在這樣子,你沒心思聽,我也沒心思說,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養好了再說。」 「我的病一時養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說「好在是死不了的」;只為她忌諱說「死」,所以猛然嚥住;停了一下又說:「一兩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麼行?」 「沒有甚麼不行。在寧波,消息不靈,又沒有事好做;好人都要悶出病來,怎麼會養得好病?」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剛剛才有點好,數九寒天冒海風上路,萬一病勢反覆;在汪洋大海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就是兩條人命。」 「怎麼呢?」 「你不想想,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除了跳海,還有甚麼路好走?」 是這樣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巖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飲食當心,加上阿巧姐細心照料,實在無大關礙。不過,若非醫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蕭家驥也未見得答應。 因此,他決定囑咐蕭家驥私下向醫生探問。但始終找不到機會;因為阿巧姐自起床以後,幾乎就不曾離開過他——天又下雪了,蕭家驥勸她就在屋子裏「做市面」;就著一隻熊熊然的炭盆,煎藥煮粥做菜,都在那間屋裏。胡雪巖倒覺得熱鬧有趣,用杭州的諺語笑她是「螺螄殼裏做道場」;但也因此,雖蕭家驥就在眼前,卻無從說兩句私話。 不過,也不算白耗功夫。蕭家驥一面幫阿巧姐做「下手」,幫她料理飯食,一面將這幾天的情形都告訴了胡雪巖。 據說黃呈忠、范汝增跟英國領事夏福禮的談判很順利,答應盡力保護外僑;有兩名長毛侵襲英國教士,已經抓來「正法」。而且還佈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門以外做生意;寧波的市面,大致已經恢復了。 「得力的是我們的那批米。民以食為天,糧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蕭家驥勸慰似地說:「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彌補遺憾了。」 「這是陰功積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說道:「就看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會有菩薩保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胡雪巖不作聲。一則以喜,一則以悲;沒有甚麼適當的話好表達他的複雜的心情。 「有句要緊話要告訴胡先生,那筆米價,大記的人問我怎麼算法?是賣了拆賬、還是作價給他們?我說米先領了去,怎樣算法,要問了你才能定規;如果他們不肯答應,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運回。大記答應照我的辦法;現在要問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較合算!」 「不!」胡雪巖斷然答道:「我不要錢。」 那末要甚麼呢?胡雪巖要的是米;要的是運糧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復,三天以內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從長毛手裏奪了回來,必定餓殍載途,災民滿城,那時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這麼做?」蕭家驥勸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盤是大家佩服的,這樣做法,不等於將本錢『擱煞』在那裏。而況杭州克復,遙遙無期。」 「不見得。氣運要轉的。」胡雪巖顯得有些激動,「長毛搞的這一套,翻覆無常,我看他們不會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盤利,一擔米變成兩三擔米;你就為杭州百姓,也該盤算盤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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