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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二七


  阿巧卻好久不來;他忍不住喊出聲來,而答應的卻是蕭家驥,「胡先生,」他說,「你不宜過於勞神。此刻半夜兩點鐘了,請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巖問道:「她睡在哪裏?」

  做批發生意的大商號,備有客房客舖,無足為奇,但從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戶,甚至忌諱堂客,因為據說月事中的婦女會沖犯所供的財神。楊坊的這家招牌也叫「大記」,專營海鮮雜貨批發的商號,雖然比較開通,不忌婦女出入,但單間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蕭家驥代為安排,借住在大記的一個夥計家中,與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輪到那夥計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這麼一天,阿巧姐說:『人家噴噴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誤他們夫妻的恩愛?』那夥計倒很會做人,一再說不要緊;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裏呢?」

  「喏,」蕭家驥指著置在一旁的一扇門板,兩張條凳說:「我已經預備好了,替她搭『起倒舖』。不過——」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神情詭秘,令人起疑,胡雪巖當然要追問:「不過甚麼?」

  「我看這張床蠻大,不如讓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腳後頭。」蕭家驥又說,「她要這裏搭舖就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嗎?」

  不知他是正經話,還是戲謔?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巖只有微笑不答。

  ***

  到最後,蕭家驥還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舖」;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舖設。等侍候病人服了藥,關好房門,胡雪巖開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沒有帳子,不如睡到我裏床來!」他拍拍身邊。

  正在卸妝的阿巧姐沒有說話,抱衾相就;不過為了行動方便,睡的是外床——寧波人講究床舖;那張黃楊木雕花的床極大,兩個人睡還綽綽有餘。裏床擱板上置一盞洋燈,——捻得小小的一點光照著她那個蔥綠緞子的緊身小夾襖;看在胡雪巖眼裏,又起了相逢在夢中的感覺。

  「阿巧!你該講講你的事了吧?」

  「說來話長。」阿巧很溫柔地說:「你這半夜也累了;剛吃過藥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談。」

  「我現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聽,」阿巧姐說,「雞都在叫了。後半夜這一覺最要緊,睡吧!好在我人都來了,你還有甚麼好急的?」

  這句話的意思很深,足夠胡雪巖想好半天。到底病勢初轉,精神不夠,很快地便覺得睏倦,一覺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巖卻願她多睡一會;拖住她說:「天太冷,不要起來。我們好好談談。」

  「談甚麼?」阿巧姐說,「但願你早早復原;回到上海再說。」

  「我昨天晚上想過了,只要這一次能平平安過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夠跟幾個好朋友常在一起敘敘,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只曉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帶怨懟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當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內。言外之意,相當微妙;胡雪巖很沉著地不作表示,只是問說:「你是怎麼從何家出來的?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當然要告訴你的。不過你處處為朋友,聽了只怕心裏會難過。」

  她的意思是將何桂清當作胡雪巖的朋友——這個朋友現在慘不可言。只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個「革職拿問」的處分;遷延兩年,多靠薛煥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況味也受夠了。

  「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阿巧姐喟嘆著說:「人嘛是個黑人,哪裏都不能去;聽說有客人來拜,先要打聽清楚,來做甚麼?最怕上海縣的縣大老爺來拜;防是來捉人的。『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這句俗語,我算是領教過了,真正一點不錯。我都這樣子,你想想本人心裏的味道?」

  「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這樣說;不過說說而已,就是狠不下心來。現在——」

  現在,連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快不多了。從先帝駕崩,幼主嗣位,兩宮太后垂簾聽政,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氣象;為了激勵士氣,凡是喪師辱國的文武官員,都要嚴辦。最不利的是,曾國藩調任兩江都督,朝命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四省官員,文到巡撫,武到提督,悉歸節制。何桂清曾經託人關說,希望能給他一個效力贖罪的機會,而得到的答覆只有四個字:「愛莫能助。」

  「半個月以前,有人來說,曾大人保了個姓李的道臺,領兵來守上海。這位李道臺,據說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撫臺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門生,自然聽老師的話。薛撫臺再想幫忙也幫不上了。為此之故——」

  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個最後的打算:家事已作了處分,姬妾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這樣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錯,在這個時候,分袂而去,未免問心不安。無奈何桂清執意不回;她也就只好聽從了。

  「那末,他也總要為你的後半輩子打算打算。」胡雪巖說:「不過,他剩下幾個錢,這兩年坐吃山空,恐怕所餘已經無幾。」

  「過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給人騙走了,這個說,可以替他到京走門路;那個說某某人那裏送筆禮。這種塞狗洞的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說,「臨走以前,他跟我說,要湊兩千銀子給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夠義氣。不過,這種亂世,說老實話: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無打算的,我有一隻小箱子託七姑奶奶替我收著;那裏面一點東西,總值三、五萬。到了上海我交給你。」

  「交給我做甚麼?」胡雪巖問道:「我現在還沒心思來替你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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