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
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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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在他、在胡雪岩都覺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說,只垂著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熱氣,她便又嘬起滋潤的嘴唇吃得不太燙了,方始放下;然後從腋下抽出白手絹,擦一擦那雙牙筷,連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卻又問道:「要不要我來喂你?」 這話提醒了蕭家驥,有這樣體貼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還站在這裡礙眼,便微笑著悄悄走出去。 四隻眼睛都望著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視不語,怔怔地好一會,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紅,急忙低下頭去,順手拿起手絹,裝著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萬感交集,但不願輕易有所詢問;她的淚眼既畏見人,他也就裝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這一吃粥顧不得別的了。好幾天粒米不曾進口,真是餓極了,唏哩呼嚕地吃得好不有勁;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著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興地笑道:「賽過七月十五鬼門關裡放出來的!」 話雖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勢剛剛好轉,飽食傷胃。而胡雪岩意有未厭,說好說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著說:「我算是飽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來惹他傷心,所以不理他的話,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們談談。」 「我馬上就來。」她說,「你的藥煎在那裡,也該好了。」 過不多久,將煎好了的藥送來。服侍他吃完,勸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說精神很好,又說腿上的傷疤癢得難受。 「這是好兆頭。傷處在長新肉,人也在復原了。」她說,「我替你洗洗腳,人還會更舒服。」 不說還好,一說胡雪岩覺得混身發癢,恨不得能在「大湯」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像揚州人那樣,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習慣。自從杭州吃緊以來,就沒有泡過「澡塘」;這次到了上海,又因為腿上有傷,不能入浴。雖然借助于古家的男傭抹過一次身,從裡到外換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縫為他現制的新衣服,但經過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擔憂受驚的冷汗,出了幹、幹了出,不知幾多次?滿身垢膩,很不舒服,實在想洗個澡,無奈萬無勞動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裡這樣在想,她卻說到就做,已轉身走了出去,不知哪裡找到了一隻簇新的高腳木盆,提來一銚子的熱水,沖到盆裡;然後掀被來捉他的那雙腳。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裡一縮,「我這雙腳從上海上船就沒有洗過,太髒了。」 「怕甚麼?」阿巧姐毫不遲疑地,「我路遠迢迢趕了來,就是來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復原,我比甚麼都高興。」 這兩句話在胡雪岩聽來,感激與感慨交並。兵荒馬亂,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親人,快要餓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絕境,眼看著往地獄裡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齡,常常會自問:人生在世,到底為的甚麼;就為了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楚?現在卻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樂;是苦是樂,全看自己的作為。真是「太上感應篇」上所說的:「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這樣轉關念頭,自己覺得一顆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腦筋亦已靈活;本來凡事都懶得去想,此刻卻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將腳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這不大妥當。你身子虛,受不得涼。。」 「不要緊!」胡雪岩將枯瘦的手臂伸出來,臨空搗了兩下,顯得很有勁似地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可以起床了。」 「瞎說!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將他的腳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還掖緊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經好了。」 「哪有這種事?這樣一場病,哪裡會說好就好?吃仙丹也沒有這樣靈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著嘴,「你就會灌米湯。睡吧!」她用纖指一指,將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轉身,他的眼又睜開了。望著帳頂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卻只有阿巧好談。 阿巧卻好久不來;他忍不住喊出聲來,而答應的卻是蕭家驥,「胡先生,」他說,「你不宜過於勞神。此刻半夜兩點鐘了,請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問道:「她睡在哪裡?」 做批發生意的大商號,備有客房客鋪,無足為奇,但從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戶,甚至忌諱堂客,因為據說月事中的婦女會沖犯所供的財神。楊坊的這家招牌也叫「大記」,專營海鮮雜貨批發的商號,雖然比較開通,不忌婦女出入,但單間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蕭家驥代為安排,借住在大記的一個夥計家中,與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輪到那夥計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這麼一天,阿巧姐說:『人家噴噴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誤他們夫妻的恩愛?』那夥計倒很會做人,一再說不要緊;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裡呢?」 「喏,」蕭家驥指著置在一旁的一扇門板,兩張條凳說:「我已經預備好了,替她搭『起倒鋪』。不過──」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神情詭秘,令人起疑,胡雪岩當然要追問:「不過甚麼?」 「我看這張床蠻大,不如讓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腳後頭。」蕭家驥又說,「她要這裡搭鋪就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嗎?」 不知他是正經話,還是戲謔?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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