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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二六


  「奇怪啊!」胡雪巖說:「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麼來服侍我這個病人。」

  「那還用說?當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蕭家驥說,「這是看都看得出來的,不過她不好意思說,我也不好意思打聽。回頭胡先生你自己問她就明白了。」

  這一下,大致算是瞭解了來龍去脈。他心裏在想,阿巧姐總不會是私奔;否則古應春夫婦不致派人護送她到寧波。但是——

  「但是,她的話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師娘贊成她來的?」

  「不錯!護送的人,就是我師父號子裏的出店老司務老黃。」胡雪巖放心了。老黃又叫「寧波老黃」,他也知道這個人。

  胡雪巖還想再細問一番,聽得腳步聲,便住口不語,望著房門口;門簾掀動,先望見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著托盤,騰不出手來打門簾,所以是側著進來。

  於是蕭家驥幫著將一張匟几橫擱在床中間,端來托盤,裏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緻的小菜,特別是一樣糟蛋,為胡雪巖所酷嗜,所以一見便覺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轆轆作響了。

  「胡先生,」蕭家驥特地說明這些食物的來源,「連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從上海帶來的。」

  「蕭少爺,」阿巧姐接口說道:「請你叫我阿巧好了。」

  這更是已從何家下堂的明顯表示。本來叫「何姨太」就覺得刺耳,因而蕭家驥欣然樂從;不過為了尊敬胡雪巖,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徵詢意見。

  「叫她阿巧姐吧。」

  「是。」蕭家驥用親切中顯得莊重的聲音叫一聲:「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應聲,真像是個大姐姐似的,「這才像一家人。」

  這話在他、在胡雪巖都覺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說,只垂著眼替胡雪巖盛好了粥,粥在冒熱氣,她便又嘬起滋潤的嘴唇吹得不太燙了,方始放下;然後從腋下抽出白手絹,擦一擦那雙牙筷,連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巖面前,卻又問道:「要不要我來餵你?」

  這話提醒了蕭家驥,有這樣體貼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還站在這裏礙眼,便微笑著悄悄走出去。

  四隻眼睛都望著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視不語,怔怔地好一會,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紅,急忙低下頭去,順手拿起手絹,裝著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巖也是萬感交集,但不願輕易有所詢問;她的淚眼既畏見人,他也就裝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這一吃粥顧不得別的了。好幾天粒米不曾進口,真是餓極了,唏哩呼嚕地吃得好不有勁;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著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興地笑道:「賽過七月十五鬼門關裏放出來的!」

  話雖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勢剛剛好轉,飽食傷胃。而胡雪巖意有未饜,說好說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著說:「我算是飽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來惹他傷心,所以不理他的話,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們談談。」

  「我馬上就來。」她說,「你的藥煎在那裏,也該好了。」

  過不多久,將煎好了的藥送來。服侍他吃完,勸他睡下;胡雪巖不肯,說精神很好,又說腿上的傷疤癢得難受。

  「這是好兆頭。傷處在長新肉,人也在復原了。」她說,「我替你洗洗腳,人還會更舒服。」

  不說還好,一說胡雪巖覺得混身發癢,恨不得能在「大湯」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像揚州人那樣,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習慣。自從杭州吃緊以來,就沒有泡過「澡塘」;這次到了上海,又因為腿上有傷,不能入浴。雖然借助於古家的男傭抹過一次身,從裏到外換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縫為他現製的新衣服,但經過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擔憂受驚的冷汗,出了乾、乾了出,不知幾多次?滿身垢膩,很不舒服,實在想洗個澡,無奈萬無勞動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裏這樣在想,她卻說到就做,已轉身走了出去,不知哪裏找到了一隻簇新的高腳木盆,提來一銚子的熱水,沖到盆裏;然後掀被來捉他的那雙腳。

  「不要,不要!」胡雪巖往裏一縮,「我這雙腳從上海上船就沒有洗過,太髒了。」

  「怕甚麼?」阿巧姐毫不遲疑地,「我路遠迢迢趕了來,就是來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復原,我比甚麼都高興。」

  這兩句話在胡雪巖聽來,感激與感慨交併。兵荒馬亂,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親人,快要餓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絕境,眼看著往地獄裏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齡,常常會自問:人生在世,到底為的甚麼;就為了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楚?現在卻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樂;是苦是樂,全看自己的作為。真是「太上感應篇」上所說的:「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這樣轉著念頭,自己覺得一顆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腦筋亦已靈活;本來凡事都懶得去想,此刻卻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將腳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這不大妥當。你身子虛,受不得涼。」

  「不要緊!」胡雪巖將枯瘦的手臂伸出來,臨空搗了兩下,顯得很有勁似地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可以起床了。」

  「瞎說!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將他的腳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還掖緊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經好了。」

  「哪有這種事?這樣一場病,哪裏會說好就好?吃仙丹也沒有這樣靈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著嘴,「你就會灌米湯。睡吧!」她用纖纖一指,將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轉身,他的眼又睜開了。望著帳頂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卻只有阿巧好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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