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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三章】

  胡雪岩豈有不傷心之理?接到王有齡的遺疏,他的眼圈就紅了;而最傷心的,則是王有齡已絕了希望。他可以想像得到,王有齡原來一心所盼的是糧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順利到達上海;到了上海辦來糧食,又怕不能衝破沿途的難關到達杭州。哪知千辛萬苦,將糧運到了,卻是可望而不可即,從此再無指望,一線希望消失,就是一線生機斷絕;「哀莫大於心死」,王有齡的心化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時,做人到此絕境,千古所無,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卻不能不從無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這三天中發生奇跡。這是個飄渺的希望;但就懸此飄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勢在一夜之間險惡了;長毛一船一船在周圍盤旋,位置正在槍彈所夠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因此,護送的洋兵,已在不斷催促,早作了結。

  「要請他們等三天,只怕很難。」李得隆說,「派去的人沒有回來,總要有了確實資訊再說;這句話在道理上,他們就不願也沒奈何。現在家驥回來了,剛才一談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沒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這裡冒極大的危險,他們不肯的。」

  「無論如何要他們答應。來了一趟,就此回去,於心不甘。再說,有危險也不過三天;多大的危險也冒過了,何在乎這三天?」

  「那就早跟他們說明白。」李得隆說,「沙船幫看樣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們有人保護,自然沒有話說。這件事要分兩方面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說:「請你們兩位跟聯絡的人去說:我有兩個辦法,隨他們挑──」

  胡雪岩盤算著,兩個辦法夠不夠;是不是還有第三條兼籌並顧的路;想了半天,只有兩個辦法。

  「第一個辦法,如果城裡能夠殺出一條血路,請他們幫忙打,王撫台犒賞的兩萬銀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萬。如果有陣亡受傷的,撫恤照他們的營規加一倍。這樣等過實足三晝夜,如果沒有動靜,開船到寧波,我送三千銀子。」

  「這算得重賞了。他們賣命也賣得過。」李得隆又問;「不過人心不同,萬一他們不肯,非要開船不可呢?」

  「那就是我的第二個辦法,他們先拿我推在錢塘江裡再開船。」

  胡雪岩說這話時,臉色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李得隆、蕭家驥悚然動容,相互看看,久久無語。

  「不是我嚇他們!我從不說瞎話,如果仁義義盡他們還不肯答應,你們想想,我除死路以外,還有甚麼路好走?」

  由於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堅決態度,一方面感動了洋兵;一方面也嚇倒了洋兵,但通過聯絡官提出一個條件,要求胡雪岩說話算話,到了三天一過,不要再出花樣,拖延不走。

  「『盡人事而聽天命。』」胡雪岩說,「留這三天是盡盡人事而已;我亦曉得沒用的。」

  話雖如此,胡雪岩卻是廢寢忘食,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日日夜夜在船頭上凝望。江湖嗚咽,雖淹沒了他的吞聲的飲泣;但江風如剪,冬宵寒重,引發了他的劇烈的咳嗽,卻是連船艙中都聽得見的。

  「胡先生,」蕭家驥勸他,「王撫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還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軀,豈可以這樣不知道愛惜?」

  晚輩而有責備之詞,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聽勸。但睡在鋪上,卻只是豎起了耳朵,偶爾聽得巡邏的洋兵一聲槍響,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縱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還是過去了;洋人做事,絲毫沒有通融,到了實足三晝夜屆滿,正是晚上八點鐘,卻非開船不可。

  胡雪岩無奈,望北拜了幾拜,權當生奠。然後痛哭失聲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鎮海附近,才知道太平軍黃呈忠和範汝增,從慈溪和奉化分道進攻,寧波已經在兩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過寧波有租界,有英美領事和英法軍艦;而且英美領事,已經劃定「外人居住通商區域」,正跟黃呈忠和範汝增在談判,不准太平軍侵犯。

  「那怎麼辦?」胡雪岩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回上海?」

  「哪有這個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於是蕭家驥雇一隻小船,駛近一艘英國軍艦,隔船相語,軍艦上准他登船,同時見到了艦長考白脫。

  他的來意要跟楊坊開在寧波的商號聯絡;要求軍艦派人護送。同時說明,有大批糧食可以接濟寧波。

  這是非常受歡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區』避難的華人,有七萬之多,糧食供應,成為絕大的問題;你和你的糧食來得正是時候。不過,我非常抱歉,」考白脫聳聳肩說:「眼前我還沒有辦法達成你的意願。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艦上住兩三天?」

  「為甚麼?」

  「領事團正在跟佔領軍談判。希望佔領軍不侵犯中立區,同時應該維持市百。等談判完成,你的糧食可以公開進口;但在目前,我們需要遵守約定,不能保護任何中國人上岸。」

  「那末,是不是可以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脫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寫一封信,我請領事館代送。同時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們的領事。」

  蕭家驥如言照辦。考白脫的處置也異常明快,派一名低級軍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時命令他去謁見英國駐寧波的領事夏福禮,報告有大批糧食運到的好消息。

  為了等待覆信,蕭家驥很想接受考白脫的邀請,在他的軍艦上住了下來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雖說船上有數十名洋兵保護,倘或與太平軍發生衝突,麻煩甚大。如果跟考白脫要一面英國國旗一掛,倒是絕好的安全保障,卻又怕屬於美國籍華爾的部下,認為侮辱而拒絕。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著再說。乃至起身告辭時,考白脫正好接到報告,知道有華爾的兵在,願意取得聯絡,請蕭家驥居間介紹。

  這一來無形中解消了他的難題,喜出望外,連聲許諾。於是由軍艦上放下一條救生艇,陪著一名英國軍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結果,華爾的部下接受了英國的建議,糧船懸掛英國國旗,置於考白脫的保護之下。

  到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蕭家驥自覺這場交涉辦得異常得意,興沖沖要告訴胡雪岩。到了艙裡一看,只見胡雪岩神色委頓異常,面色難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驚問說,「你怎麼了?」

  「我要病了。」

  蕭家驥探手去摸他的額頭,其燙無比,「已經病了!」他說,「趕快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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