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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不走等機會又如何?能辦得到這一點,自然最好;雖然畫餅不能充饑,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這許多米停泊在錢塘江心,或者能激勵軍心,發現奇跡──王有齡見過這樣的奇跡,幼時見鄰家失火,有個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沖出火窟。人到絕處想求生時,那份潛力的發生,常常是不可思議的。

  然而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這許多米擺在那裡,長毛必起覬覦之心:就算他們自己不絕糧,但為了陷敵於絕境,亦必千方百計動腦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襲,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會葬身在錢塘江中,追隨伍子胥於地下,嗚咽朝夕,含恨千古。轉念到此,王有齡淒然下淚,搖頭長歎:「何苦『臨死還拉個墊背的』?蕭義士,你跟雪岩說:心餘力絀,坐以待斃。請他快走吧!」

  其實這倒是蕭家驥想討到的一句話;但聽王有齡說出口來,他反答應不下了。

  「王大人!再籌畫籌畫看!」

  「不用籌畫了。日日盼望,夜夜盤算;連想派個人跟雪岩聯絡,都不容易辦得到。唉,」王有齡痛心欲絕地說:「我甚麼都不錯,只錯了兩件事,一件是當初有人勸我從城上築一條斜坡,直到江邊,派重兵把守,以保糧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擔心半途而廢,枉拋民力,不曾採納。如今想來,大錯特錯。」

  這實在是個好辦法,有了這條路,當然也難免遭長毛的襲擊;但九次失敗,一次成功,城內亦可暫延殘喘,決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困得一點點生路都找不到。

  當然,這話要說出來,會更使王有齡傷心,所以只好反過來說,「那也不見得。」他說,「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長毛太多,就有這條斜坡,也怕守不住。」

  「這不去說他了。第二件事最錯!」王有齡黯然說道:「被圍之初,有人說該閉城,有人說要開城放百姓,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我不該聽了主張閉城的人的話,當初該十門大開,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辦。」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說不定當初城門一開,長毛趁機會一沖,杭州早就不保。」

  「原來顧慮的也就是這一點。總當解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開城放百姓,會動搖軍心。哪知道,結果還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對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說到這道,又是一場號啕大哭;蕭家驥再次陪淚,而心裡卻已有了打算,哽咽著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請你聽我說一句。」

  等王有齡悲傷略減,蕭家驥提出一個辦法,也可以說是許諾;而實在是希望──希望糧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內官軍能在這三天以內,殺出一條血路,運糧上岸。

  「但願如此!」王有齡強自振作著說,「我們內外和繼,盡這三天以內拚一拚命。」

  「是!」為了鼓舞城內官兵,蕭家驥又大膽作了個許諾:「只要城內官兵能夠打到江邊,船上的洋兵一定會得接應;他們的人數雖不多,火器相當厲害,很得力的。」

  「能這樣最好。果然天從人願,杭州能夠解圍,將來洋兵的犒賞,都著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兩萬銀子!」王有齡拍著胸脯說,「哪怕我變賣薄產來賠,都不要緊。」

  「是了。」蕭家驥站起身來說:「我跟王大人告辭;早點趕回去辦正事。」

  「多謝你!蕭義士。」王有齡衷心感激地說:「杭州已不是危城,簡直是絕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險來送信,這份雲天高義,不獨我王某人一個人,杭州全城的文武軍民,無不感激。蕭義士──」他一面說,一面顫巍巍地起身,「請受我一拜!」

  「不敢當,不敢當!」蕭家驥慌忙扶住;「王大人,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一個堅辭,一個非要拜謝,僵持了好一會,終於還是由王有齡的長子代父行禮;蕭家驥自然也很感動,轉念想到生離幾乎等於死別,不由得熱淚盈眶,喉頭梗塞,只說得一聲:「王大人,請保重!」扭頭就走。

  踉踉蹌蹌地出了中門,只聽裡面在喊:「請回來,請回來!」

  請了蕭家驥回去,王有齡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將他的「遺疏」交了給蕭家驥:「蕭義士!」這一次王有齡的聲音相當平靜:「請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聽說杭州失守,就是我畢命之日;請雪岩拿我這道遺疏,面呈江蘇薛撫台,請他代繕出奏。這件事關乎我一生的結果,蕭義士我重重拜託了。」

  見他是如此肅穆鄭重的神情,蕭家驥不敢怠慢,重重地應一聲:「是!」然後將那道遺疏的稿子折成四迭,放入貼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沒有放得妥當會遺失,還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兩下。

  「喔,還有句話要交代,這道遺疏請用我跟瑞將軍兩個人的銜名出奏。」王有齡又說:「我跟瑞將軍已經約好了,一起殉節,決不獨生。」聽他侃侃而談,真有視死如歸的氣概;蕭家驥內心的敬意,掩沒了悲傷,從容拜辭,「王大人,」他說,「我決不負王大人的付託。但願這個稿子永遠存在胡先生手裡!」

  「但願如此!」王有齡用低微但很清晰的聲音說:「再請你轉告雪岩,千萬不必為我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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