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
蕭家驥只叫得這一聲,下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這倒不是怯官,只為一路而來,所見所聞,是夢想不到的驚心慘目;特別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個個半死不活,看他們有氣無力地飄來飄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時竟想不起話從哪裏開頭? 於是反主為客,王有齡先問起古應春:「令師我也見過,我們還算是乾親。想來他近況很好?」 「是,是。託福,託福!」 等話出口,蕭家驥才發覺一開口就錯;王有齡眼前是這般光景,還有何福可託?說這話,豈不近乎譏諷? 這樣想著,急圖掩飾失言,便緊接著說:「王大人大忠大義,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沒有一個不感動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臺相比——」 這又失言了!何桂清棄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對照;然彷彿責以與杭州共亡似的。蕭家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語聲突住;平日伶牙利齒的人,這時變得笨嘴拙舌,不敢開口了。誰知道這話倒是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齡不但不以為忤;臉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雜處,議論最多。」他問:「他們是怎麼拿我跟何制軍相比?」 既然追問,不能不說,蕭家驥定定神答道:「都說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臺一比,賢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了。」 「唉!」王有齡長長地舒了口氣,「有這番輿論,可見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問:「雪巖總有信給我?」 「怕路上遇到長毛,胡先生沒有寫信,只有口信。」蕭家驥心想,胡雪巖所說,王有齡向他託孤的話,原是為了徵信之用;現在王有齡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這話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傷心,所以接下來便談正題:「採辦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會派人跟他聯絡,所以不敢離開。一直等到昨天,並無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為派我冒險上岸來送信,請王大人趕快派兵,打通糧道,搬運上岸。」 話還未完,王有齡雙淚直流,不斷搖頭,哽咽著說:「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沒有用!叫長毛困死了;困得一點氣力都沒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飯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說到這裏,放聲一慟;王家大小,亦無不搶天呼地,跟著痛哭。蕭家驥心頭一酸,眼淚汨汨而下,也夾在一起號啕。 「流淚眼看流淚眼」,相互勸慰著收住了眼淚;蕭家驥重拾中斷話頭,要討個確實主意。 問到這話,又惹王有齡傷心;這是唯一的一條生路,關乎全城數十萬生靈,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卻又怎麼能具此大決斷,說一聲:「算了!你們走吧!」 不走等機會又如何?能辦得到這一點,自然最好;雖然畫餅不能充飢,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這許多米停泊在錢塘江心,或者能激勵軍心,發現奇跡——王有齡見過這樣的奇跡,幼時見鄰家失火,有個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衝出火窟。人到絕處想求生時,那份潛力的發生,常常是不可思議的。 然而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這許多米擺在那裏,長毛必起覬覦之心:就算他們自己不絕糧,但為了陷敵於絕境,亦必千方百計動腦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襲,只要有一於此,胡雪巖十之八九會葬身在錢塘江中,追隨伍子胥於地下,嗚咽朝夕,含恨千古。轉念到此,王有齡淒然下淚,搖頭長嘆:「何苦『臨死還拉個墊背的』?蕭義士,你跟雪巖說:心餘力絀,坐以待斃。請他快走吧!」 其實這倒是蕭家驥想討到的一句話;但聽王有齡說出口來,他反答應不下了。 「王大人!再籌劃籌劃看!」 「不用籌劃了。日日盼望,夜夜盤算;連想派個人跟雪巖聯絡,都不容易辦得到。唉,」王有齡痛心欲絕地說:「我甚麼都不錯,只錯了兩件事,一件是當初有人勸我從城上築一條斜坡,直到江邊,派重兵把守,以保糧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擔心半途而廢,枉拋民力,不曾採納。如今想來,大錯特錯。」 這實在是個好辦法,有了這條路,當然也難免遭長毛的襲擊;但九次失敗,一次成功,城內亦可暫延殘喘,決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困得一點點生路都找不到。 當然,這話要說出來,會更使王有齡傷心,所以只好反過來說,「那也不見得。」他說,「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長毛太多,就有這條斜坡,也怕守不住。」 「這不去說他了。第二件事最錯!」王有齡黯然說道:「被圍之初,有人說該閉城,有人說要開城放百姓,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我不該聽了主張閉城的人的話,當初該十門大開,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辦。」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說不定當初城門一開,長毛趁機會一衝,杭州早就不保。」 「原來顧慮的也就是這一點。總當解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開城放百姓,會動搖軍心。哪知道,結果還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對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說到這道,又是一場號啕大哭;蕭家驥再次陪淚,而心裏卻已有了打算,哽咽著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請你聽我說一句。」 等王有齡悲傷略減,蕭家驥提出一個辦法,也可以說是許諾;而實在是希望——希望糧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內官軍能在這三天以內,殺出一條血路,運糧上岸。 「但願如此!」王有齡強自振作著說,「我們內外相維,儘這三天以內拚一拚命。」 「是!」為了鼓舞城內官兵,蕭家驥又大膽作了個許諾:「只要城內官兵能夠打到江邊,船上的洋兵一定會得接應;他們的人數雖不多,火器相當厲害,很得力的。」 「能這樣最好。果然天從人願,杭州能夠解圍,將來洋兵的犒賞,都著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兩萬銀子!」王有齡拍著胸脯說,「哪怕我變賣薄產來賠,都不要緊。」 「是了。」蕭家驥站起身來說:「我跟王大人告辭;早點趕回去辦正事。」 「多謝你!蕭義士。」王有齡衷心感激地說:「杭州已不是危城,簡直是絕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險來送信,這份雲天高義,不獨我王某人一個人,杭州全城的文武軍民,無不感激。蕭義士——」他一面說,一面顫巍巍地起身,「請受我一拜!」 「不敢當,不敢當!」蕭家驥慌忙扶住:「王大人,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一個堅辭,一個非要拜謝,僵持了好一會,終於還是由王有齡的長子代父行禮;蕭家驥自然也很感動,轉念想到生離幾乎等於死別,不由得熱淚盈眶,喉頭梗塞,只說得一聲:「王大人,請保重!」扭頭就走。 踉踉蹌蹌地出了中門,只聽裏面在喊:「請回來,請回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