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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寫到這裡,王有齡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筆來。

  他這眼疾已經整一年了,先是「心血過虧,肝腸上逼,脾經受克,肺氣不好」,轉為「風火上炎」而又沒有一刻能安心的時候,以致眼腫如疣,用手一按,血隨淚下;見到的人,無不大駭。後來遇到一位眼科名醫,刀圭與藥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圍城以來,舊疾復發,日重一日,王有齡深以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這雙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它文報,可以口授給幕友子侄代筆,但這通遺折,王有齡不願為人所見,所以強睜如針刺般疼痛的雙眼,繼續往下寫:

  臣殘喘尚存,總以多殺一賊,多持一日為念,泣思杭城經去年兵燹之後,戶鮮蓋藏,米糧一切,均由紹販運;軍餉以資該處接濟為多。金、蘭失陷後,臣等早經籌計,須重防以固寧紹一線餉源,乃始則飭寧紹台道張景渠,繼又迭飭運司莊煥文,記名道彭斯舉,各帶兵勇設防,均經王履謙議格不行;又複袒庇紳富,因之捐借俱窮,固執已見,諸事掣肘。臣等猶思設防堵禦,查有廖守元與湖紳趙景賢,曆守危城,一載有餘,調署紹興府,竭籌佈置。乃違大紳不願設防之意,誣以通賊痛毆,履謙從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與亡,從此寧紹各屬,相繼失陷,而杭城已為孤注,無可解救矣!

  寫到這裡,王有齡一口怨氣不出,想到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寧波出海到福建,遠走高飛,逍遙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亙古所無的浩劫;自己與駐防將軍瑞昌,縱能拼得一死報君主,卻無補於大局,因而又奮筆寫道:

  王履謙貽誤全域,臣死不瞑目。眼下餉絕援窮,危在旦夕,辜負聖恩,罪無可逭。惟求皇上簡發重兵,迅圖掃蕩,則臣等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現在折報不通,以後更難傳達,謹將杭城決裂情形,合詞備兵折稿,密遞上海江蘇撫臣薛煥代繕具奏。仰聖瞻天,無任痛切悚惶之至。

  遺折尚未寫完,家人已經聞聲環集:王有齡看著奶媽抱著的五歲小兒子,膚色黃黑,骨瘦如柴,越發心如刀割,一慟而絕。

  等救醒過來,只見他的大兒子橘雲含著淚強展笑容,「爹!」他說,「胡大叔派人來了。」

  「喔,」這無論如何是個喜信,王有齡頓覺有了精神。「在哪裡?」

  「在花廳上等著。」橘雲說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請他上房來見吧!」

  「也好。」王有齡說,「這時候還談甚麼體制?再說,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請他進來好了。」他又問:「來人姓甚麼?」

  「姓蕭!年紀很輕,他說他是古應春的學生。」

  進上房,蕭家驥以大禮拜見。王有齡力弱不能還禮,只叫:「蕭義士,蕭義士,萬不敢當。」

  蕭家驥敬重他的孤苦忠節,依舊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雲在一旁還了禮,然後端張椅子,請他在王有齡床前坐下。

  「王大人!」

  蕭家驥只叫得這一聲,下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這倒不是怯官,只為一路而來,所見所聞,是夢想不到的驚心慘目;特別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個個半死不活,看他們有氣無力地飄來飄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時竟想不起話從哪裡開頭?

  於是反主為客,王有齡先問起古應春:「令師我也見過,我們還算是乾親。想來他近況很好?」

  「是,是。託福,託福!」

  等話出口,蕭家驥才發覺一開口就錯;王有齡眼前是這般光景,還有何福可托?說這話,豈不近乎譏諷?

  這樣想著,急圖掩飾失言,便緊接著說:「王大人大忠大義,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沒有一個不感動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這又失言了!何桂清棄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對照;然彷佛責以與杭州共亡似的。蕭家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語聲突住;平日伶牙利齒的人,這時變得笨嘴拙舌,不敢開口了。誰知道這話倒是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齡不但不以為忤;臉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雜處,議論最多。」他問:「他們是怎麼拿我跟何制軍相比?」

  既然追問,不能不說,蕭家驥定定神答道:「都說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賢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了。」

  「唉!」王有齡長長地舒了口氣,「有這番輿論,可見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問:「雪岩總有信給我?」

  「怕路上遇到長毛,胡先生沒有寫信,只有口信。」蕭家驥心想,胡雪岩所說,王有齡向他托孤的話,原是為了征信之用;現在王有齡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這話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傷心,所以接下來便談正題:「採辦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會派人跟他聯絡,所以不敢離開。一直等到昨天,並無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為派我冒險上岸來送信,請王大人趕快派兵,打通糧道,搬運上岸。」

  話還未完,王有齡雙淚直流,不斷搖頭,哽咽著說:「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沒有用!叫長毛困死了;困得一點氣力都沒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飯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說到這裡,放聲一慟;王家大小,亦無不搶天呼地,跟著痛哭。蕭家驥心頭一酸,眼淚汨汨而下,也夾在一起號啕。

  「流淚眼看流淚眼」,相互勸慰著收住了眼淚;蕭家驥重拾中斷話頭,要討個確實主意。

  問到這話,又惹王有齡傷心;這是唯一的一條生路,關乎全城數十萬生靈,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卻又怎麼能具此大決斷,說一聲:「算了!你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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