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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阿毛!」老何又說:「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曉得。」

  「我曉得。」有人響亮地回答,「老何,你問它做啥?」

  「自然有用處。」老何回頭問蕭家驥:「你有沒有大洋錢,摸一塊出來。」

  蕭家驥如言照辦;老何用那塊銀洋買得了一個口令。

  但是,「這是甚麼口令呢?」蕭家驥問。

  「進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雖閉了,城裡還是弄些要飯的出來打探軍情,一點用處都沒有。」

  在蕭家驥卻太有用了;同時也恍然大悟,為何非受這樣的罪不可?

  走不多遠,遙遙發現一道木城;蕭家驥知道離城門還有一半路程。他聽胡雪岩談過杭州十城被圍以後,王有齡全力企圖打開一條江路,但兵力眾寡懸殊,有心無力。正好張玉良自富陽撤退;王有齡立即派人跟他聯絡,採取步步為營的辦法,張玉良從江幹往城裡紮營;城裡往江幹紮營,紮住一座,堅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穩紮穩打,總有水到渠成,聯成一氣打開一線生路的時候。

  由於王有齡的親筆信,寫得極其懇切,說「杭城存亡,視此一舉,不可失機誤事,」所以張玉良不敢怠慢,從江幹外堤塘一面打、一面紮營,紮了十幾座,遭到一條河,成了障礙,張玉良派人奪圍進城,要求王有齡派兵夾擊;同時將他紮營的位置,畫成明明白白的圖,一併送上。王有齡即時通知饒廷選調派大隊進城;誰知饒廷選一夜耽誤,洩漏機密,李秀成連夜興工,在半路上築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築土牆,牆上鑿眼架槍,隔絕了張玉良與饒廷選的兩支人馬;而且張玉良因此中炮陣亡。

  這是胡雪岩離開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舊,自然無法通過;老何帶著蕭著驥,避開長毛,遠遠繞過木城,終於見了城門。

  「這是候潮門。」

  「我曉得。」蕭家驥念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

  這兩句詩中,嵌著杭州五個城門的名稱,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聽他一念,浮起異常親切之感,枯乾瘦皺,望之不似人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你倒懂!」他說,「哪裡聽來的?」

  蕭家驥笑笑答道:「杭州我雖第一次來,杭州的典故我倒曉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緣。」老何很欣慰地說,「一定順利。」

  說著話,已走近壕溝;溝內有些巡邏,溝外卻有人伏地貼耳,不知在幹什事?蕭家驥不免詫異卻步。

  「這些是甚麼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別靈;地下再埋著酒罈子,如有啥聲音聽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蕭家驥恍然大悟,「這就是所謂『甕器』,是怕長毛挖地道,埋炸藥。」

  「對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槍了。」

  說著,老何雙手高舉急步而行;蕭家驥如法而施,走到壕溝邊才住腳。

  「口令!」對面的兵喝問。

  「日月光明。」

  那個兵不作聲了,走向一座軸驢,搖動把手,將一條矗立著的跳板放了下來,橫擱在壕溝上,算是一道吊橋。

  蕭家驥覺得這個士兵,雖然形容憔悴,有氣無力,彷佛連話也懶得說似的,但依然忠於職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軍的紀律,並不如傳說中那樣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煩,要混進城去。

  想到就說:「老何!我看我說明來意,請這裡駐守的軍官,派弟兄送我進去,豈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門的曾副將,大家都說他不錯的;不妨試一試。不過,」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也是實話。到底怎麼回事,你自己曉得;不要前言不搭後語,自討苦吃。」

  「不會,不會!我的話,貨真價實;那許多白米停在江心裡,這是假得來的嗎?」

  聽這一說,老何翻然改計,跟守衛的兵士略說經過,求見官長;於是由把總到千總,到守備,一層層帶上去,終於候潮門見到了饒廷選的副將曾得勝。

  「胡道台到上海買米,我們是曉得的。」曾得勝得知緣由以後,這樣問道:「不過你既沒有書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麼回事,倒弄不明白;怎麼領你去見王撫台?」

  蕭家驥懂他的意思,叫聲:「曾老爺!請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見,當然也不是奸細。只為穿越敵陣,實在不能帶甚麼書信,見了王撫台,我有話說,自然會讓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來的。如果王撫台不相信,請曾老爺殺我的頭。我立一張軍令狀在你這裡。」

  「立甚麼軍令狀?這是小說書上的話。我帶你去就是。」曾得勝被蕭家驥逗得笑了;不過他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是!」蕭家驥響亮地答應一聲,立即提出一個要求,「請曾老爺給我一身弟兄的棉軍服穿!」

  他急於脫卸那身又破又髒的衣服;但輕快不過片刻,一進了城,屍臭蒸熏,幾乎讓他昏倒。

  ※※※

  王有齡已經絕望了!一清早,傑純沖過一陣──就是蕭家驥聽到槍聲的那時刻;十幾船活命的白米等著去運,這樣的激勵,還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來,又還有甚麼人能開糧通道,求得一線生路?

  因此,他決定要寫遺折了:

  竊臣有齡前將杭城四面被圍,江路阻絕,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蘇撫臣薛煥,據情代奏,不識能否達到?現在十門圍緊,賊眾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饑軍,並密約江幹各營會合夾擊,計大小晝夜數十戰,竟不能開通一線餉道。城內糧食淨盡,殺馬餉軍,繼以貓鼠,食草根樹皮,餓殍載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饑固守,無力操戈。初虞糧盡內變,經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從,絕無二志,臣等奉職無狀,致軍民坐以待斃,久已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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