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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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話,已走近壕溝;溝內有些巡邏,溝外卻有人伏地貼耳,不知在幹什事?蕭家驥不免詫異卻步。 「這些是甚麼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別靈;地下再埋著酒罈子,如有啥聲音聽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蕭家驥恍然大悟,「這就是所謂『甕器』,是怕長毛挖地道,埋炸藥。」 「對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槍了。」 說著,老何雙手高舉急步而行;蕭家驥如法而施,走到壕溝邊才住腳。 「口令!」對面的兵喝問。 「日月光明。」 那個兵不作聲了,走向一座轆轤,搖動把手,將一條矗立著的跳板放了下來,橫擱在壕溝上,算是一道吊橋。 蕭家驥覺得這個士兵,雖然形容憔悴,有氣無力,彷彿連話也懶得說似的,但依然忠於職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軍的紀律,並不如傳說中那樣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煩,要混進城去。 想到就說:「老何!我看我說明來意,請這裏駐守的軍官,派弟兄送我進去,豈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門的曾副將,大家都說他不錯的;不妨試一試。不過,」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也是實話。到底怎麼回事,你自己曉得;不要前言不搭後語,自討苦吃。」 「不會,不會!我的話,貨真價實;那許多白米停在江心裏,這是假得來的嗎?」 聽這一說,老何翻然改計,跟守衛的兵士略說經過,求見官長;於是由把總到千總,到守備,一層層帶上去,終於候潮門見到了饒廷選的副將曾得勝。 「胡道臺到上海買米,我們是曉得的。」曾得勝得知緣由以後,這樣問道:「不過你既沒有書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麼回事,倒弄不明白;怎麼領你去見王撫臺?」 蕭家驥懂他的意思,叫聲:「曾老爺!請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見,當然也不是奸細。只為穿越敵陣,實在不能帶甚麼書信,見了王撫臺,我有話說,自然會讓他相信我是胡道臺派來的。如果王撫臺不相信,請曾老爺殺我的頭。我立一張軍令狀在你這裏。」 「立甚麼軍令狀?這是小說書上的話。我帶你去就是。」曾得勝被蕭家驥逗得笑了;不過他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是!」蕭家驥響亮地答應一聲,立即提出一個要求,「請曾老爺給我一身弟兄的棉軍服穿!」 他急於脫卸那身又破又髒的衣服;但輕快不過片刻,一進了城,屍臭蒸熏,幾乎讓他昏倒。 *** 王有齡已經絕望了!一清早,傑純衝過一陣——就是蕭家驥聽到槍聲的那時刻;十幾船活命的白米等著去運,這樣的激勵,還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來,又還有甚麼人能開糧通道,求得一線生路? 因此,他決定要寫遺摺了: 竊臣有齡前將杭城四面被圍,江路阻絕,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託江蘇撫臣薛煥,據情代奏,不識能否達到?現在十門圍緊,賊眾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饑軍,並密約江干各營會合夾擊,計大小晝夜數十戰,竟不能開通一線餉道。城內糧食淨盡,殺馬餉軍,繼以貓鼠,食草根樹皮,餓殍載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饑固守,無力操戈。初虞糧盡內變,經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從,絕無二志,臣等奉職無狀,致軍民坐以待斃,久已痛不欲生。 寫到這裏,王有齡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筆來。 他這眼疾已經整一年了,先是「心血過虧,肝腸上逼,脾經受剋,肺氣不舒」,轉為「風火上炎」而又沒有一刻能安心的時候,以致眼腫如疣,用手一按,血隨淚下;見到的人,無不大駭。後來遇到一位眼科名醫,刀圭與藥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圍城以來,舊疾復發,日重一日,王有齡深以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這雙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報,可以口授給幕友子侄代筆,但這通遺摺,王有齡不願為人所見,所以強睜如針刺般疼痛的雙眼,繼續往下寫: 臣殘喘尚存,總以多殺一賊,多持一日為念,泣思杭城經去年兵燹之後,戶鮮蓋藏,米糧一切,均由紹販運;軍餉以資該處接濟為多。金、蘭不守後,臣等早經籌計,須重防以固寧紹一線餉源,乃始則飭寧紹台道張景渠,繼又迭飭運司莊煥文,記名道彭斯舉,各帶兵勇設防,均經王履謙議格不行;又復袒庇紳富,因之捐借俱窮,固執己見,諸事掣肘。臣等猶思設防堵禦,查有廖守元與湖紳趙景賢,歷守危城,一載有餘,調署紹興府,竭籌佈置。乃違大紳不願設防之意,誣以通賊痛毆,履謙從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與亡,從此寧紹各屬,相繼失陷,而杭城已為孤注,無可解救矣! 寫到這裏,王有齡一口怨氣不出,想到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寧波出海到福建,遠走高飛,逍遙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亙古所無的浩劫;自己與駐防將軍瑞昌,縱能拼得一死報君主,卻無補於大局,因而又奮筆寫道: 王履謙貽誤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餉絕援窮,危在旦夕,辜負聖恩,罪無可逭。惟求皇上簡發重兵,迅圖掃蕩,則臣等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現在摺報不通,以後更難傳達,謹將杭城決裂情形,合詞備兵摺稿,密遞上海江蘇撫臣薛煥代繕具奏。仰聖瞻天,無任痛切悚惶之至。 遺摺尚未寫完,家人已經聞聲環集:王有齡看著奶媽抱著的五歲小兒子,膚色黃黑,骨瘦如柴,越發心如刀割,一慟而絕。 等救醒過來,只見他的大兒子矞雲含著淚強展笑容,「爹!」他說,「胡大叔派人來了。」 「喔,」這無論如何是個喜信,王有齡頓覺有了精神。「在哪裏?」 「在花廳上等著。」矞雲說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請他上房來見吧!」 「也好。」王有齡說,「這時候還談甚麼體制?再說,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請他進來好了。」他又問:「來人姓甚麼?」 「姓蕭!年紀很輕,他說他是古應春的學生。」 進上房,蕭家驥以大禮拜見。王有齡力弱不能還禮,只叫:「蕭義士,蕭義士,萬不敢當。」 蕭家驥敬重他的孤苦忠節,依舊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矞雲在一旁還了禮,然後端張椅子,請他在王有齡床前坐下。 「王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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