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頂商人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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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末,要怎樣才混得進去?」 「第一、你這副臉色,又紅又白,就像天天吃大魚大肉的樣子,混進城裏,就是麻煩。如果,你真想進城,要好好受點委屈。」 「不要緊!甚麼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點點頭,「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這麼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頭。」 於是靜心細看,人聲依舊相當嘈雜,但槍聲卻稀了。 「官軍打敗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說,「這時走,正好。」 蕭家驥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聽一聽聲音,就能判斷勝負,未免過於神奇。眼前是重要關頭,一步走錯不得,所以忍不住問了一句:「老何,你怎麼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軍餓得兩眼發黑,哪裏還打得動仗?無非衝一陣而已。」 這就是槍聲所以稀下來的緣故了。蕭家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膽地跟著老何從邊門出了長毛的公館。 果然,長毛已經收隊,滿街如蟻,且行且談且笑,一副打了勝仗的樣子。幸好長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徑甚熟,儘從小巷子裏穿來穿去,最後到了一處破敗的財神廟,裏面是七八個乞兒,正圍在一起擲骰子賭錢。 「老何,」其中有一個說,「你倒沒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個衣衫略為整齊些的人說:「阿毛,把你的破棉襖脫下來。」 「幹甚麼?」 「借給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給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換給你。」 這一說便有好些人爭著要換,「我來,我來!」亂糟糟地喊著。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換;他的一件破棉襖雖說略為整齊些,但厚厚一層垢膩,如屠夫的作裙,已經讓蕭家驥要作嘔了。 「沒有辦法。」老何說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還有危險。不要說你,我也要換。」 聽這一說,蕭家驥無奈,只好咬緊牙關,換上那件棉襖,還有破鞋破襪。蕭家驥只覺滿身蟲行蟻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只是已穿上身,就決沒有脫下來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換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髒,別人沒來由也受這樣一分罪,所為何來?這樣想著,便覺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說:「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曉得。」 「我曉得。」有人響亮地回答,「老何,你問它做啥?」 「自然有用處。」老何回頭問蕭家驥:「你有沒有大洋錢,摸一塊出來。」 蕭家驥如言照辦;老何用那塊銀洋買得了一個口令。 但是,「這是甚麼口令呢?」蕭家驥問。 「進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雖閉了,城裏還是弄些要飯的出來打探軍情,一點用處都沒有。」 在蕭家驥卻太有用了;同時也恍然大悟,為何非受這樣的罪不可? 走不多遠,遙遙發現一道木城;蕭家驥知道離城門還有一半路程。他聽胡雪巖談過杭州十城被圍以後,王有齡全力企圖打開一條江路,但兵力眾寡懸殊,有心無力。正好張玉良自富陽撤退;王有齡立即派人跟他聯絡,採取步步為營的辦法,張玉良從江干往城裏紮營;城裏往江干紮營,紮住一座,堅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穩紮穩打,總有水到渠成,聯成一氣打開一線生路的時候。 由於王有齡的親筆信,寫得極其懇切,說「杭城存亡,視此一舉,不可失機誤事,」所以張玉良不敢怠慢,從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紮營,紮了十幾座,遇到一條河,成了障礙,張玉良派人奪圍進城,要求王有齡派兵夾擊;同時將他紮營的位置,畫成明明白白的圖,一併送上。王有齡即時通知饒廷選調派大隊進城;誰知饒廷選一夜耽誤,洩漏機密,李秀成連夜興工,在半路上築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築土牆,牆上鑿眼架槍,隔絕了張玉良與饒廷選的兩支人馬;而且張玉良因此中炮陣亡。 這是胡雪巖離開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舊,自然無法通過;老何帶著蕭家驥,避開長毛,遠遠繞過木城,終於見了城門。 「這是候潮門。」 「我曉得。」蕭家驥唸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 這兩句詩中,嵌著杭州五個城門的名稱,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聽他一唸,浮起異常親切之感,枯乾瘦皺,望之不似人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你倒懂!」他說,「哪裏聽來的?」 蕭家驥笑笑答道:「杭州我雖第一次來,杭州的典故我倒曉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緣。」老何很欣慰地說,「一定順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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