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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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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不分軍民滿漢,願投降的投降,不願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經具本奏報『天京』,請天王准赦滿軍回北,從這裏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幾日,『御批』還沒有回來。一等『御批』發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議和。那時說不定又是一番場面了。」陸德義說:「我到過好多地方,看起來,杭州的滿兵頂厲害。」 這使得蕭家驥又想起胡雪巖的話,杭州只要有存糧,一年半載都守得住,因而也越發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所以這一夜睡在陸德義的「公館」裏,一遍一遍設想各種情況,盤算著如何能夠取信於李秀成,脫出監視;如何遇到官軍以後,能夠使得他們相信他不是奸細,帶他進城去見王有齡? 這樣輾轉反側,直到聽打四更,方始朦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驚醒,只聽得人聲嘈雜,腳步匆遽,彷彿出現了極大的變故。蕭家驥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靜聽;聽出一句話:「妖風發了,妖風發了!」 這句話似乎在哪裏聽過,蕭家驥咬緊了牙,苦苦思索,終於想到了,是沙船上無事,聽胡雪巖談過,長毛稱清軍為「妖」,「妖風發了」就是清軍打過來了。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急忙起床,紮束停當;卻還不敢造次,推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只見長毛蜂擁而出,手中的武器,種類不一,有紅纓槍、有白蠟桿、有大砍刀、也有洋槍——槍聲已經起了;雜著呼嘯之聲,忽遠忽近,忽東忽西,隨著風勢大小在變化,似乎清軍頗不少。 怎麼樣?蕭家驥在心中自問;要脫身,此時是大好機會,但外面的情況不清楚,糊里糊塗投入槍林彈雨中,死了都只怕沒人知道,豈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別的不說,起碼要見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辦得到的;耽誤了工夫不說,也許陸德義就死在這一仗中,再沒有這樣一個講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後果更不堪設想。 就在這樣左右為難之際,只見院子外面又閃過一群人,腳步輕,語聲也輕,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長毛』,逃到哪裏算哪裏?」 「逃長毛」是句很流行的話,蕭家驥聽胡雪巖也常將這三個字掛在口頭,意思是從長毛那裏逃走;而「逃到哪裏算哪裏」,更是一大啟示。「逃!」他對自己說,「不逃,難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軍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過雖快不急,看清楚無人,一溜煙出了夾弄,豁然開朗,同時聞到飯香,抬頭一看,是個廚房。 廚房很大,但似乎沒有人。蕭家驥仔細察看著,一步一步走過院落,直到灶前,才發現有個人坐在灶下烤火;人極瘦,眼睛大,驟見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嚇得他倒退了兩步。 那人卻似一個傻子,一雙雖大而失神的眼,瞅著蕭家驥,甚麼表情都沒有。 「你是甚麼人?」他問。 「你不要來問我!」那人用微弱的聲音答道:「我不逃!逃來逃去逃不出他們的手;聽天由命了。」 聽得這話,蕭家驥的心涼了一半,怔怔地望著他,半晌無語。 「看你這樣子,不是本地人;哪裏逃來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說話有氣無力,生趣索然似的,蕭家驥便消除了恐懼戒備之心,老實答道:「我從上海來。」 「上海不是有夷場嗎?大家逃難都要逃到那裏去,你怎麼反投到這裏來?」那人用聽起來空落落的絕望的聲音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何苦?」 「我也是無法,」蕭家驥藉機試探,卻又不便說真話,「我有個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進城去看他。」 「你發瘋了!」那人說道,「杭州城裏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餓死了;你到哪裏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裏頭,活活餓死。這打的是甚麼算盤?真正氣數。」 話中責備,正顯得本心是好的,蕭家驥決定跟他說實話,先問一句:「你老人家貴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蕭,跟你老人家老實說吧,我是來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們杭州城裏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帶了大批糧食,由上海趕來。教我到城裏見王撫臺送信。」蕭家驥略停一下,擺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態說:「老何,我把我心裏的話都告訴你,你如果是長毛一夥,算我命該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時,要死在這裏。如果不是,請你指點我條路子。」 老何聽他說完,沉思不語,好久,才抬起頭來;蕭家驥發覺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無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閃耀著堅毅的光芒,彷彿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將手一伸:「信呢?」 蕭家驥愕然:「甚麼信?」 「你不是說,那位大善人託你送信給王撫臺嗎?」 「是的。是口信。」蕭家驥說,「白紙寫黑字,萬一落在長毛手裏,豈不糟糕?」 「口信?」老何躊躇著,「口信倒不大好帶。」 「怎麼?老何,」蕭家驥瞭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預備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總多幾分把握。不過,憑我這副樣子,說要帶口信給王撫臺,沒有人肯相信的。」 「那這樣,」蕭家驥一揖到地,「請老何你帶我進城。」 「不容易。我一個人還好混;像你這樣子,混不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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