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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過宋朝的京城,城裡地方也蠻大的。不熟,尋不著;這還在其次,最要緊的一點是,你不是聽胡先生說過,杭州城裡盤查奸細嚴得很;而且因為餓火中燒,不講道理。得隆哥,」蕭家驥停了一下說:「我說實話,你不動氣。你的脾氣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

  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講道理,聽蕭家驥說得不錯,立即答道:「好!你去。」

  於是兩個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過長毛的陣地;到了城下,如何聯絡進城,種種細了,大致妥當,才跟胡雪岩去說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開口,「有件事稟告你老人家,事情我們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們再拖下去了,我說了,請你老人家照辦,不要駁回。請你寫封信給王撫台,由家驥進城去送。」

  李得隆其實是將胡雪岩看錯了。他早就想過,自己必須坐守,免得城裡千辛萬苦派出人來,接不上頭,造成無可挽救的錯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進城通消息。所以一聽這話,神態馬上變過了。

  「慢慢來!」他又恢復了臨大事從容不亂的態度;比起他這兩天的坐臥不寧來,判若兩人,「你先說給我聽聽,怎麼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話就讓他大搖其頭,「濕淋淋一身,就不凍出病來,上了岸怎麼辦?難道還有客棧好投,讓你烤幹衣服?」

  「原是要見機行事。」

  「這時候做事,不能說碰運氣了。要想停當再動手。」胡雪岩說,「你聽我告訴你。」

  他也實在沒有甚麼腹案,不過一向機變快,一路想,一路說,居然就有了一套辦法──整套辦法中,最主要的一點是,遇到長毛,如何應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條計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長毛兜售軍火。

  「好在你會說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聰明,一定裝得像。」胡雪岩說:「你要記住,長毛也是土裡土氣的,要拿外國人唬他。」

  一一交代停當,卻不曾寫信;這也是胡雪岩細心之處,怕搜到了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來殺身之禍。但見了王有齡,必須有一樣信物為憑;手上那個金戒指本來是最真確的,又怕長毛起眼劫掠,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話來交代了。

  「我臨走的時候,王撫台跟我談了好些時候,他的後事都托了我。他最鍾愛的小兒子,名叫苕雲,今年才五歲,要寄在我名下;我說等我上海回來再說。這些話,沒有第三個人曉得,你跟他說了,他自然會相信是我請你去的。」

  這是最好的征信辦法,蕭家驥問清楚了「苕雲」二字的寫法,緊記在心。但是,一時還不能走;先要想辦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過往載運逃難的人的渡船,時有所見,但洋兵荷槍實彈,在沙船上往來偵伺,沒有誰敢駛近。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聯絡官的望遠鏡,看准遠遠一隻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著船舷,探頭見了船老大,先不說話,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塊馬蹄銀,遞了過去;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順利地雇到了船。

  這是天色將暮,視界不明,卻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親自指點了方向,就在將要開船時,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喂,喂,船老大,你貴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岩說:「你拿我這位朋友送到岸,回來通個信給我,我再送你十兩銀子。決不騙你;如果騙你,教我馬上掉在錢塘江裡,不得好死。」

  聽他罰得這麼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頗為動容,「你老爺貴姓?」他問。

  「我姓王。」

  「王老爺,你老人家請放心;我拿這位少爺送到了,一定來報信。」

  「拜託、拜託!」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備好銀子在這裡等你,哪怕半夜裡都不要緊,你一定要來!你船上有沒有燈籠?」

  「燈籠是有的。」江老大也很靈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掛出來,江風一吹,馬上就滅了。」

  「說得有理。來,來,索性『六指頭搔癢』,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盞燃用「美孚油」的馬燈,作為報信時掛在船頭的信號,免得到時洋兵不明就裡,誤傷了他。

  等蕭家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問,何以要這樣對待江老大,甚至賭神罰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蕭家驥?

  「已經放他出去了,沒有甚麼不放心。」胡雪岩說,「我是防這個船老大;要防他將人送到了,又到長毛那裡去密告討賞。所以用十兩銀子拴住他的腳,好教他早早回來。這當然要罰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實在服了你了,真正算無遺策。不過,胡先生,你為啥又說姓王呢?」

  「這另外有個緣故,錢塘江擺渡的都恨我;說了真姓要壞事。你聽我說那個緣故給你聽;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還在錢莊裡學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錢塘江南岸的蕭山縣去收一筆帳款;帳款沒有收到,有限的幾個盤纏,卻在小菜館裡擲骰子輸得只剩十個擺渡所需的小錢。

  「船到江心,收錢了。」胡雪岩說,「到我面前,我手一伸進衣袋裡,拿不出來了。」

  「怎麼呢?」李得隆問。

  「也叫禍不單行,衣袋破了個沿;十個小錢不知道甚麼時候漏得光光。錢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聽說真有付不出擺渡錢,被推到江裡的事。當時我自然大窘,只好實話實說,答應上岸到錢莊拿了錢來照補。叫啥說破了嘴都無用,硬要剝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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